生存时代(第4/5页)

分手的前一天她喋喋不休,手里紧紧拥着那只肥猫,吻着它,继续埋怨公爹:“老头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自己做条好裤子,找点乐趣,这还差不多!他的儿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他多么顽皮,他在我这儿有很多难忘的事儿……”她邪恶地笑了,最后总结般说了一句:

“反正或早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一下那一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一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一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3

“我们在‘豪(耗)子’那儿干的事可花花啦!”小伙子不无得意。

“都干些什么?”

“打工呗,收庄稼,盖房子搞建筑,这些就不用说了;你猜我们还干过什么?”

他越笑越厉害,最后不得不用手捂住了嘴巴,“杀猪,扔砖头,当警察,还给人挠过痒痒哩”。

这一席话把我们说糊涂了,仔细听听才弄明白:原来他在下边一个分公司打工时,头儿与另一个人有了摩擦,就把他叫到暗影里嘱咐了一遍,还当场掏出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差不多有六百块,告诉他:夜里往那个人家里扔砖头——天亮时他要远远看一看,如果扔得好,还要给他加钱。“当时都觉得这活儿不错,挣钱真易哩。到了半夜俺就胡乱扔了几块砖头。”

小伙子笑起来,我们也忍不住笑了。

“不过咱庄稼人胆子小,不能赚大钱,有福不会享。如果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还做成了那事儿呢!”

“什么事儿?”

“扔了砖头没几天,也就是个把月二十天的工夫吧,东家约上我、他院里另一个大黑个子,说这回可来了好买卖。原来他的那个仇人有个闺女就在外面念高中,一到星期天就背着大花书包、蹬着一辆小红车子回来。她要路过一片高粱地,东家让我和那个大黑个子到时候伏在地里,等那个小酸丫头蹬着车子过来时,就扑上去掳了来。东家说让我们把她架到地里,然后就归我俩了,收拾得越厉害越好,事成之后一个人还发给几千块钱呢!我和大黑个子跟上回一样,一人先得了几百,捏着这钱回屋子寻思一下,怪恣哩!那天正好是星期四,再有两天就该干那事儿哩,睡不着,大黑汉子就找我拉呱儿。我俩商量着该怎么办这事儿,越商量越犯难。到后来我就缩了起来。大黑汉子骂我脓包,说自己去干。我说你去吧。第二天他垂着头告诉:他也不去了——说逮个兔子还那么费劲呢,他一个人按不住她,说不定脸上留个疤痕,一个状子告上去,不被铐走才怪呢。这一下俺俩才明白,俺不是干这事儿的好手,弄不利索。后来俺俩一块儿把那沓钱还给了东家……”

这故事让几个人沉默了许久。

接下去小伙子又讲了“当警察”的事——他被分公司的头儿雇去上夜,“他家里有狗、有丫环、有花园、有两座大楼哩。他雇来干活的人有两种:黄花大闺女,再就是我这样二十啷当岁的壮小伙儿。白天干活,夜里黄花大闺女当丫环,我们这些小伙儿就穿上发给的统一服装,当警察。我们有枪有棍,扛着提着,沿着大墙外巡逻。领头的牵了狗。清早我们还得跑操,系上腰带,‘一二一二’喊着,练擒拿格斗,记住夜里使用的口令。你知道口令是什么吗?”

还没等答腔,小伙子就附着耳朵说:

“那要一问一答,黑影里来一个人,你就得问:‘老大吗?’那边来的人就赶紧吆喝一句:‘屌!’”

“一句粗话?”

小伙子笑了,乐得拍腿:“外面人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老大’就是豪(耗)子!不知为什么跟我们东家积上了气,东家就故意糟蹋他,把他编进了口令,天天骂。”

我不得不佩服那家伙的幽默。小伙子接上说:“我就在这家做过挠痒痒的事儿。别看东家有那么多钱,吹胡子瞪眼,不骂人不说话,可也算个孝顺人儿。他妈妈皮儿老痒,痒厉害了呼天喊地,吃什么药都不行。请了城里大医生看了,打了针还烤了电,愣是不行。抹那么多药水,把他妈的皮儿都染成了地瓜色,还是不行。后来就给他妈挠了,一挠他妈就说:‘哎呀我孩儿好舒服!’可东家忙呀,不能老这样挠,就让我们这些打工的来干。咱年纪轻不摸门道,下手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他妈就浑骂。我慢慢挠出了窍门,他妈觉得好,把我的手使劲捏住,放在眼前看着说:‘这是谁家娃儿,长这么好的爪子!你看看这小手指甲吧,圆鼓鼓的亲死个人。’到后来东家不让我干活了,就专给他妈挠痒。一挠挠了大半年……这活儿你得不嫌脏才行,哪里都得细细挠哩。挠她下身的时候,我就使劲闭着眼,连大气也不敢喘。老太太说:‘这娃儿不孬,只干活不胡乱看,这娃儿好!’我给她挠啊挠啊……这活儿轻是轻,就是瞌睡受不了。正睡得香甜,老太太喊一声‘痒’,你就得赶紧爬起来给她挠。其实老太太年纪也不大,才五十来岁。你想想,东家更年轻,她打三十岁上守寡,吃了不少苦头。本来这活儿干下去就是,到后来老太太又偷着给我加钱……你说咱庄稼孩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不过就是挣个金山银山咱也没法干了。为什么?就因为到后来光挠痒还不行,老太太还要跟咱好上。俺弄明白是这么回事,吓得头上的汗粒像黄豆那么大。俺想天哩,亏得东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就得拿烙铁活活把俺烙死……那天俺借口上茅厕,一出门撒开丫子就跑,把小行李卷儿也撇下了,一口气跑出来,这不,就跟你们在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