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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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即将结束。丛林里的洋槐花开始消失,渐渐出现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是在暮春和初夏开放的那种花。我已渐渐习惯了半夜厢房里发出的尖叫声,像小院的主人一样,能够在抽搐和颤抖的空气中再次入睡。

时间是这样流逝的:每天吃着庆连母亲做出的食物,偶尔与庆连到地里去修那些菜畦。残存的几棵小树在风中摇动,一两只鸟儿在上面发出啾啾声。我们每次回家都要采一点野菜,把它加到晚餐上。荷荷有时并不化妆,整个人反而显得清爽一些。她的头发染色开始褪去,一绺绺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那些烫过的发绺打着卷儿,垂落在雪白的脖颈上。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虚胖,虽然比刚见的时候胖了不少,但已经显得苗条多了。她夜里常要醒来吵叫,庆连就陪她说话,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但总的看还是比过去要好——半夜哭闹着跑出去的情况总算没有发生。

荷荷多少给人一点希望,她在好转,这是全家人最高兴的。

天气明显开始转暖。我的目光不时地望向西边,那是芦青河的方向……不论是深夜还是其他时刻,只要沉默寂静,似乎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继续走下去,不再停留,不再徘徊。这里有多少紧迫的事情:四哥夫妇在期盼,还有另一些朋友……我仿佛看到他们在大地上游荡,其中的一位老人身背猎枪站在一片野地上,伸手指点,张望和等待……

有一种不能消失的渴念,它是如此地顽固和执著——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平原,它就会在心里强烈地泛起,让人不再有一刻的安宁——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觅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想在那里卸下沉重的背囊,然后将其长时间地安放在一个角落,开始自己的劳作……当我站在帆帆那片开阔的农场上时,看着无边的田垄,心里立即充满了难言的嫉羡和向往—— 一个人在这里劳作是多么幸福!这个包着头巾、被阳光炙得脸色黝黑的女子啊,你的那双眸子是这样地熟悉——她很久以前就闪亮在田园之畔、芦青河边,让我一点陌生感都没有。这眸子是我的午夜之星,它一直辉映着心中的大地。

我曾在梦中与之对话,在这星光下寸寸移动……今夜星光璀璨逼人,它让我再次想起某一声尖利逼人的追问。在这声声质询中,我需要从头开始追索……我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到、第一次面对她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难以掩饰。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无法与之正常交谈,无法正视她的双眼。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好像真的攀在了危崖的边缘上。我在心里乞求、默祈,却不知道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可怕的、难以抵御的欲念,你是如此强大!在东部游走和劳作的那些日子里,在深夜,我不能不一次次回味和想象那双眸子。

于是,今天我却要面对一声尖利逼人的质询——比如马光,比如另一个刻薄阴沉的家伙,他们没有说出的一番讥讽,这会儿就留给自己领悟和回味。

你想站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制高点上——这好极了!这太好了!越来越多的人望尘莫及,特别是你的朋友;连更近一些的人,你的妻子,都给逼到了自艾自愧的境地。多么高耸的目标啊,远行,追赶,对完美的渴念,与俗世的对决和永久的质疑……这一切都没有错。只可惜这崇高的冲动不仅是你的权利,也不仅是男人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女人也可以,梅子当然更可以——她们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呢。问题是你对别人太苛刻了,自觉不自觉地让其他人、让一切的选择都服从自己,于是,最后的反抗和尴尬也就慢慢来临了:你须承担一切后果;那个质询也自然而然地逼近了你……

他们盯住我,那两个致命的词呼之欲出:虚伪、自私。我无言以对;但我不甘沉默,仍旧想追问的是:难道我几十年来的痛与恨、连接家族血脉的思与问,更有我的目击与疾呼、喉咙嘶哑的呐喊和反抗,足踏大地三十年的苦寻和游荡,都消解在这两个冰冷无情的词里了吗?有这么简单吗?深深的夜色里,我问了再问。对方沉默下来。是的,他们如果诚实,也同样难以回答……

可是现在,我在孤身一人的东部,一次次思念和回想这对明眸,竟然不能宽宥自己。我并不是一个绝尘而去的圣杰,而是一个在俗世里苦挣的生命。平心而论,我一方面是谦谦君子,心中盛满了纯洁的渴望;一方面又有无尽的欲望,想获取,想冒险;有时还想堕落,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性的问题……一遍遍想着凯平,想着他的道路和目前正在经历的一切,他与我的异同……今夜啊,凯平,你和我一样耿耿难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