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我也真的该离开了。其实待在这座城市不是归来,而是羁旅和滞留。

在这个春天里我怎么安定得下来。娄萌和马光偶尔到我这儿——也许是时间的作用,一个多月之后娄萌终于明白了一点儿——怀疑我借东部那个走私的胖子嘲弄和辱骂她,于是开始说一些耐人寻味的话:“你跟那些流浪汉学坏了,你得小心着点了!”她不再催促与东部老财东合作的事,或许不抱那么大的奢望了,只在岳父面前做一点极其有效的挑拨。岳父对娄萌的话句句都听,大概把她看成了时代女杰。如果每个时代里都需要一个推崇的女性的话,那么眼下的时代就是这个热情含蓄、风情万种的娄萌了。她在我面前一连声赞扬岳父,而且一遍遍鼓励我尊敬和崇拜这位老人,要处处以他为楷模——他的原则与智慧,气节与经历,以及他对事业、对美、对艺术的通晓与挚爱……“难道我对他有过什么不尊重吗?”“那还不够!你知道远远不够!”

我想,在背上背囊离开之前,有些话——关于娄萌以及她的公司的话,一定要对岳父讲清楚。为了岳母和全家的幸福,还有,也为了一世清白的岳父自己。某种责任感迫使我一定要跟老人把心中的淤积一吐为快。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这场长谈,我就觉得沉重并稍稍地有趣。但我还是忍着。这毕竟是逼近身边的一种现实。我发现岳母明显地有些不快,因为她或许以女性的敏感发现了什么:娄萌和马光的频频来访已经扰乱了这个庭院的安宁——岳父比过去更多地陷入了忙乱,每当客人走开之后他就变得不再耐心,涵养也明显地差了。而且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伏在桌前了——他简直没有时间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一腔慨叹、对过去的回忆和感怀。在这一点上岳母就比他要好得多,她一直喜欢过去的故事,喜欢忆旧。

我对梅子说:“娄萌这样的女人,对老同志的思想会产生一些腐蚀的。”

梅子内心深处也许同意这种判断,但对父亲哪怕是一丝丝的不信任和调侃,都会令她恼火。她立刻反制回来:“还是你自己小心点儿更好!”

我没有理会,又说了一句:“他们显然需要一个借口来接近老人,以便拉他入伙。他那么大年纪了,干了一辈子,为这个犯错误实在不值。”

梅子的那对杏眼一愣:“你在说什么?”

“违法生意和……”

“和什么?”

“和乱糟糟的那些男女……”

梅子一声不吭了。

2

这是一个挺好的下午,太阳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岳母在会客室那儿坐着,手里正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图片,一边看一边甜笑。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是小宁刚刚画的一个素描。这孩子画得可真是太拙劣了:一个女人,年纪不详,看上去像一个老妖怪。可是右下角却注了两个大字:姥姥。我笑了,说:

“小宁这孩子真该好好揍一顿了。”

岳母沉沉脸:“可不能这样。他也是想把我画好一些呀。那是小手不听使唤;他可不是故意丑化我呀。”

正说着小鹿和小阿苔兴高采烈跨进来了。小阿苔一进门就扑到了岳母怀里,哼哼唧唧把手搭到她的脖子上,叫着“妈妈妈妈”,四个字分别用了不同的四声,听起来滑稽极了。她用力把脸贴在老人脸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撒娇。我相信任何人对小阿苔这样的姑娘都是没有办法的,她的任何动作都没有一点矫情,那真是天然流畅,一气呵成。她怎样都得体,怎样都让人觉得好玩。她从岳母怀里翻身跳出的时候,脸上汗津津的,可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转脸就跟我说笑起来。她说他们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假期,小鹿可以随她走,从下个周假期就算开始了。“我们还不走吗?求你了,求你了大哥。”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小鹿也凑过来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这事儿还要和梅子商量呢。”

“你不是说到东边有事儿吗?正好捎上我们。你春天闷在家里有个什么好啊!”小鹿这样说。

小阿苔接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哎呀,快走吧,这么好的春天,暖融融的,待在这个破城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儿不自由,闷得慌,没个好好玩儿的地方。我们热爱大自然。我们都觉得你不像过去了——你不像过去那么热爱大自然了。”

我给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那个使我流汗流泪的平原啊,那个负载了我全部情感的平原啊,只要一想到你就心头灼热。可我这会儿只能遥遥地注视你……我知道每个人都可能走入与之毫无关系的某个环境中去,就像这个城市与我;就此而言,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可太多了。要紧的是当他感到了这种阴差阳错时,还会有一副好脾气和好心情,还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可惜我却做不到,所以就一次次掮起了背囊。我觉得自己这一生之中,正有什么无比宝贵的东西从耳旁呼啸而过,它飞走了。我放开脚步狂奔尚且不能够追踪。我,还有我的朋友,所有可爱的人,都在被时光迅速遗弃。一想到这些,一种焦躁急切、还夹杂有一点怀念和感激,一齐催促起来。追逐、逃离、揪住,一种无望的激动使人热泪涟涟。让我把自己交给一片苍苍茫茫的未知吧,它会给我少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