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夜(第3/5页)

这对我们、对许多人都是一个残酷的冬天。这样的冬天只有某一类人才有好日子过,他们这时候只在恒温室里盖着鸭绒被子舒服。这样的天气最让人担心——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人。

天亮了。邻居告诉,昨天晚上立交桥下又冻死了两个: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当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知多久。

梅子瞪着眼睛,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跌碎了。

到底谁来管管他们——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些人?

梅子好长时间不能平静。我相信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床被子,所有的打工者和流浪汉都能够挣到这床被子。我说:“肯定是有人把他们的被子从身上揪掉了!”

梅子大惊:“谁揪掉了他们的被子?”

“说不准。可能是马光他们那一伙吧!”

梅子唉声叹气。她当然不信。

寒冷的夜晚我睡不着。想得很多,又想到了那片被毁的东部平原,想到了那拨朋友:凯平,庆连和荷荷,还有其他一些人。一个个面庞在眼前闪动。真想他们。我羡慕帆帆那样的大玉米地,那是让人垂涎的一片啊。我知道凯平心里也有那样一片田园,他的战友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高原,就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个人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只好从东方走到西方,从乡村走到城市——哪儿都不属于他,哪儿迟早都要赶开他——到了那一天再走向哪里?梅子……我无法忍受,天太冷了。我终于附在梅子耳旁小声说:

“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快忍不住了……真的,这儿太冷了……”

梅子抚摸我脸上的胡碴:“你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待不住……”

“不,很早以前……我那时就待得很好……”

梅子再不吭声。她大概在想“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黑影里,停了半晌她吐出一句:“你在做梦……”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只想解释“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我在怀念很早以前……即便在梦境里,我也懂得恐惧和仇恨与绝望是两回事儿。梅子淡淡的一句话真是击中了什么。梦想,是的,梦寐以求。我真的不能怀念以前?没了这样的资格?那么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

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哪儿也不属于。梅子仿佛在这个寒夜里提醒了我:我的赤脚奔波,我的那些煎熬,饱含血泪的挣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要怀念以前怀念昨天!你怀念什么?天哪,这样一个人还在怀念,还在抱怨甚至诅咒今天……你在怀念凄风苦雨中,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没有尽头的长夜吗?

你敢怀念那样的夜晚——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在狂风怒吼中打颤……不知有多少李子树枝被折断卷走,茅顶也快掀光。如果这时候下雨,我们的茅屋一定会漏下倾盆大雨。还好,只有沙子扬进来。屋后依然有吭吭咳嗽声,这咳嗽声使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那是一些在寒夜里站岗的人。他们在盯视这个茅屋,背着枪。这些人个个都有高超的点烟本事,竟然能在这样怒吼的狂风里划亮火柴把烟点着。他们穿了羊皮大衣,尽管冻得不停跺脚,或围着屋子走来走去,但仍要忠于职守。他们的枪上插着生了锈的刺刀。父亲刚刚放回来不久,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脸色焦黄,眼看就活不久了。可是一到了白天他们还是把他牵出去,像牵一个动物那样牵到工地上。到了晚上父亲脚步踉跄回到茅屋,一头拱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一次我在林边玩——那儿有一些做活的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我。我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扯。有一个说:

“听说北边有一个县,人家已经开始了!”

我留心他们的话,不敢喘气听着。

另一个问:“是吗?”

“是的!开始了……”

我全都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大意是:已经开始了,那个地方正把当地的坏人一个个拖出来“干掉”,有时一天晚上就要打死好几户人家,要让坏家伙们全都“绝根”。有的是刚刚三四岁的娃娃,有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全都拖出来打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全是好人了……

说话的人当中有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说:“反正都是些坏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好些……大概咱这地方也快了!”

整整一天我都吓得一动不动。我趴在一棵灌木下边。我相信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傍黑时我设法溜回了家,大约是借着一片灰暗。在家里我不停地抖,牙齿都碰响了。妈妈问我,外祖母也问我。她们说:“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