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 夜(第4/5页)

我与“白条”也有争吵。原因各种各样。我们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创了纪录。一天上午正在糖果店,一位老妇人急急闯来,直奔我这儿。我这才看出是“白条”的妈妈,她的脸告诉我出事了。没等她说什么我就离开了柜台。在门口她说:不得了啊,你快去吧,他叫你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脱工作服就直接奔大宅了。这会儿大宅是最静的,这个时间属于老母亲和园工们,她作为大宅的主人,这个时间里是由她支配的。只有到了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分,这里的主人就是“白条”了,是我们一伙年轻人。我们迷着这里,把暗中游荡的鬼魂也算在我们一伙。可是上午时分的安静在我看来怪怪的,有点吓人。老妈妈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指了指边厢,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是“白条”的屋子。一进门有浓浓的碘酒味。我闯到里屋,一眼看到没有血色的脸仰着,两道眉毛锁在一块儿。他手捂在肚子上。屋里有扔下的医用胶布和棉球。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拉住我的手。我在床边坐了。掀开他的上衣,看见肚子上缠了绷带。这是怎么了?你说啊!他就是不说。我跑出门去问老人——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所以才要去糖果店求我来一趟——儿子关在屋里不出来,两天后才开门,大声叫她——他按住小腹,指头缝里流出了血……原来他用水果刀捅了自己。好在医生看过了,只伤了腹膜,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我回到“白条”身边,手放在他的脑瓜上。你是为我才这样吗?这用得着吗?

他闭着眼睛喃喃:不是为你——完全不是为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是难过,难过了许久,觉得真没有意思。他也不想死,只是心上烦痛,最后就用刀子刺了自己一下。他想流点血。流了,还不够多。他甚至想看看肚子里面被刀割开会怎样。他说那天晚上朋友都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真想把这座大宅点上烧了才好。可是他明白这是上百年的存留,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人间,因为这里还居住着不同年代的鬼魂。也就是说,他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大宅的权利。他是一个苟活者,一个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怜虫!我说不,你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王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哭着。他也哭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前几天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刀捅在肚子上多痛——我并没那么天真,会以为他是捅着玩;我明白一个人难过极了才会这样,这是一次自杀……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老爷子走了,把我扔在一座闹鬼的大宅里,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他生前的许诺太多了,全是空话假话,大宅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想起他,又爱又恨,主要是恨!他一拍屁股走了,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大宅留下了,可是他一直诅咒的那些人,人家倒送来了咖啡和鱼子酱、送来了牛仔裤和录像带,还有摩托和汽车、威士忌……我不顾一切地享用这些,老爷子就在睡梦里训斥我,让我不能合眼,一天天折磨我。他拤着腰吆喝,让我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全吐出来……我吐啊吃啊,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害怕睡觉,睡不着。一合眼就会听到老爷子的训斥,他说:吐!吐!还得吐……“白条”,我的王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一遍遍安慰他,紧紧地抱住他。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些,最后简直是哀求:让我讲童年的故事,讲我们的大海—— 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4

……还记得春天怎样来到海边。总是回忆。总是害怕忘记。是的,人一忘事儿就该老了……装着不经意地与人交谈——家乡,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乡村以及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的春天。

他们大半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忘了。

春天一丝丝向前走动时就像一只小动物。它悄没声的,害羞呢。

我身上仍然穿着棉衣,妈妈做的,崭新的棉花,有香味的棉花。棉花也是一种花啊。我身上披满了花朵,就不怕北风了。

我向北走,那里每个冬天都会堆起一道道雪岗。雪岗蒙了一层细沙,踏上去会陷到膝盖。白沙下面露出一个更白的雪洞,一踏,沙啦一声。在旋起的沙岗中间走来走去。它们是在月光下融化的,黎明时分再生出一层硬壳。

白沙越蒙越厚,很干。爬上岗顶往下滚动,闭着眼睛。沙岗深处有什么在咕咕叫、沙沙响。冬天藏在里面。

我知道这些雪岗一旦全部融化,就会露出一些惊人的证据:星星点点的绿草,滨海珍珠草,星宿菜,连翘,紫丁香,小叶女贞。沙岗故意把它们藏起,专等咱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