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开除(第2/3页)

我想象着那时自己是怎样消磨这样的夜晚的。那时我刚刚十几岁。迎着拉网的号子和那些高高举起的火把,我往往不顾一切地沿着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向着大海跑去。就是在那里,我和一个额头鼓鼓、露着一排整齐小牙的姑娘结识了。我们总是手扯手地在一起。夜深了,我们并不想归去;我们藏在渔铺旁废弃不用的旧渔帆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蹿灌木丛。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海滩的白沙上,那么多难忘的蹿跳和奔跑。我们彼此都瞒过了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我一遍遍追忆着她——童年的全部欢乐。大概有了爱才有了童年;如果没有爱,没有记忆中的一切,就等于没有生命……

我不知餍足地回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我从头至尾回忆着我们的交谈——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已经有了关于爱的铮铮誓言——爱和恨都要连带着很多誓言,以此来抗斥背叛的可能。可是后来,由于那个开山的瘦瘦的老头——父亲的归来——由于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故,由于我只身一人远去南山——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

遗留在口中的,只有她身上青草的香味……

2

这种青草的香味被我在那所地质学院的丁香树下重新找到了。

可也就是她,一个有着同一种气味的姑娘,却亲手把我给交出去了。她让我不得不站在一双严厉审视的目光下——吞吞吐吐,畏惧迟疑,尴尬到了极点。我在这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尖利利的目光下,不得不提到隐瞒了许久的、让我心上滴血的往事;我不得不一次次掰开正在复合的伤口。而且这些看客是一些最无聊的苟活者。命运就让我来应付这样一些人……要知道那时候我讲出的一切,仍然让那些人感到了探险般的好奇。那个时刻我蒙受了多大的屈辱和痛楚,还有恐惧!我不得不讲出母亲的小茅屋以及我逃到南山的真实经历……

我在叙说(交待)这些的时候,就由一个目光阴冷的人一笔一笔记下。

后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明白自己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或许还要带着永难痊愈的伤痕重新回到那片大山。

我险些被学院开除。

可怕的一切摆在面前,那时的恨真的把爱抵消了。

后来,也许是姑娘的父亲对我那一点点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也许是事情本来就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反正最后还是留在了这所学院。我想这一切也许是后来背叛地质学的一个缘由。因为让我永志不忘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屈辱和恐惧。

总算毕业了,也总算逃离了。

丁香树下的姑娘啊,我们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极力回避着那对黑漆漆热辣辣的目光,一生都要回避……我再也没有回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嫁给了一个小提琴手。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