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心跳(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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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只是担心。”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看着窗外。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发?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门,像庄周他们那样,我能带上孩子、扔了这个家跟上吗?”

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但我所说的生活的“诗意”,却适用于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样。不是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过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样。这远非一个性别问题,事实上人世间恰恰有许多女子更为勇敢无畏,更具浪漫和冒险精神,而男子却是那么委琐……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凹眼姑娘的面容,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们也不甘人后啊。可是她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个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去要求她,因为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会像庄周那样不辞而别的,也不会扔下妻子孩子。我会出门,更会回来。如果真的需要迁居,我也会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