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淋淋的夏末(第2/6页)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发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2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发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发店。他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