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首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发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首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首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首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首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首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了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首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首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首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发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划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所有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发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