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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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早开始,吕擎认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一条大路就是出走和远行。这是为了寻找那遗落的一粒而不惜揉碎凝固的生活,是简洁单纯而又无法表述的冲动,是生的要求……我们知道,前面不止一个人这样做了,今天的人不过是加入那个行列而已。

我估计吕擎不会被这犹豫折磨得更久了,他终会走向远方。当我把这猜测说给梅子时,她的同情和理解中又增添了新的忧虑,还有困惑。她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人总不能一直走下去吧?”

“是的,人如果力气够用、时间够用,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的……可惜每个人只有一辈子,于是他们只能接续前边的人……”

“那么一个人就要在行走上花一辈子的时间了。”

“对,一辈子。”

“人的一辈子都用来走路,不停地走?”

“人活着其实就是在拼命赶路,就像被什么追逐着、催逼着……”

“是的,你在说自己——你这些年总是在赶路……”

“可我就是因为不停地走、走,从平原到山区,再到这座城市,才遇到了你……”

梅子睁大了那双鹿眼看了我许久。后来她垂垂眼睫:“那以后呢?你会随上吕擎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吗?我好担心……”

“我多么盼望两个人一起上路,还有许多人,大家一起。”

梅子思忖着,杏眼闪烁。她又回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上:

“那么公职怎么办?还有手头的工作?”

我一时无语。这是一种怎样的选择啊,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梅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又一次说:“这可得好好想想,如果是一时冲动,放弃工作就太可惜了……”

我摇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冲动’。再说这个城市有很多人在失业,一个人放弃了工作,立刻就会有好多人接上……”

她走到窗前望着。原来那儿有几只鸽子在觅食。我看出至少有一只是信鸽。她转过脸说:“我常常想,你和他们有点儿不一样。你一直在走,从十几岁到现在……你这辈子出发的次数够多了,你没有过多少安定的日子。再说你的工作与其他人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机会走开……我们刚刚回来不久,前几天你病得多厉害,我真给吓坏了……这一段我觉得身体不太好——我是说你暂时可不要走开……”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笑了:“不会走开的……”

“将来呢?”

“我说过,将来要走也是我们一起。”

梅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说:“在别人看来大家都过得挺好,吕擎、阳子,每个人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日子安定——他们要走没人会理解……人家会问: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们精力旺盛,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现在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去干啊!别人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我知道现在他们心里有多么躁、多么烦,这都是真的,因为我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试着问过答过,可就是找不到理由……”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一个人也只有说服了自己,那才算得上个理由。你说得对,他们精力旺盛,因为只有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发。在我们老家那儿,那些病病歪歪的人别说到远处去,他们首先要做的只是赶在入冬前把窗户封好,支起火炉,备上棉衣,看看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他们连大冷天跑到大街上的胆子都没有……也许一个现代人最难的,就是把出发的目的地说得更具体了,因为他还没有走出去,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他只不过是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要走,这声音在召唤他,所以他才一定要走,再也不能待在原地了。对于所有急于出发的人来说,他的脚下好像汪着、汹涌着销蚀一切的碱性液体——或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它溶化分解掉,或者是赶紧跳出来。真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即便再能够忍受,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赶快跳出来,他要生存下去,要奔向前边那个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这个词儿马上让梅子双眼一亮,她接着插话:“以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呢?那不是去‘广阔天地’吗?到后来有人还哭哭啼啼闹着回城……”

“有人是这样,也有人正好相反——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同一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灾难,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经历,它给予的滋养一辈子也受用不尽……有许多人是在这个运动中再生了——你自己就常常怀念那时候,给我讲了许多下乡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太好了,这是你所讲的最好的故事,它使我难以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