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模特(第3/3页)

她的话开始吸引我。我在想,她为什么不设法去做一个电影演员之类的?要知道她是完全具有这个能力的。是的,关于生命变化的记录是有意义的。比如一个历史人物,比如我自己、我的亲人,我们只可以看到他的“变”,却难以看到他的“渐变”;有时就连简单的昨日记录都没有留下来……我常常想到外祖母的昨天——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我曾一遍一遍想象……她是怎么变成一个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的人?关于外祖母年轻时的样子,这个问题曾长期在我心头徘徊,我很想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漂亮还是不漂亮——我想她会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在我看来外祖父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外祖母当时只是他们那个大家庭里的一个使唤丫头,她竟然使他着迷。她既然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怎么会不漂亮呢——而且后来,又是她把他从海外召唤回来。可惜谁都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更没有一张画……我曾问过母亲:

“外祖母年轻时漂亮吧?”

“不知道——人有时分不清自己的母亲丑还是漂亮……”

“妈妈就漂亮!”

“你在说假话。”

我当时受了极大冤枉,因为我绝对没有说假话,我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外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就使我们无从判断。外祖母不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才能更客观地判断她是丑陋还是漂亮,是这样吗?不过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定格”的外祖母或母亲。我们心中的外祖父和父亲也是这样,他们无论是在人们的记忆中、照片或讲述中,都仅仅是一个“定格”的人物。历史的记叙也没法让一个人物真正地活动起来——而这一点似乎只有照相术和连续不断的图片能够做到……

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女模特儿的话了。

……

那次登山之后好多天我都与吕擎、阳子在一起。我们在讨论很多问题。梅子事后问:“你们又在打算什么?”我告诉她与吕擎那一次次的谈话、我们关于远行的想法、阳子的近况等等。梅子认真地听着,但没有再问下去。

我觉得我们那一次山区之行对她来说是太重要了。她常常沉默,常常翻看她在路上写下的各种各样的笔记。对于她而言,那片山地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世界。她不断在心里将我的昨天与那个环境连接在一起,结果就生出了阵阵惊讶。有一天深夜,一个安静的时刻,她突然说了一句:“请你原谅我……”

我吓了一跳:“原谅什么?”

她没有回答。

很显然,她在回忆和总结很多往事、关于我们的事情。有很长时间了,她不愿回到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那儿去;有一段时间,我的岳母、甚至是从不愿挪窝的岳父都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待一会儿,像是沾了一点儿这里的气息就走开了。

她的弟弟倒是我们盼望的客人,可惜那个小伙子如今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人。他参加了排球队,又参加了足球集训,那充沛的精力和爽朗的性格永远让我羡慕。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具有多少智慧、多么强大的思维能力,一旦缺少了这种最质朴、最自然流畅、欢蹦跳跃的东西,那就没有多少意思了……我觉得自己、吕擎、阳子,甚至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元圆,正搅在一如既往的生活中,正被黏稠湿润的世俗之丝给牢牢地缠住。所以我们正在逐渐失去某种“意思”。

我们即将变成一些烦琐乏味的人。我们的乏味正因为我们太烦琐——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重新走向一种单纯,而我们——人——“只有化进了大自然才是美的”——这是好朋友庄周说过的一句话,它作为一种结论显得多么贴切和深刻。

我盼念令人神往的那一场远行。我在想阳子的新朋友,那个女模特儿——她的放松与洒脱、机智和敏锐有几分是假、几分是真,几分是伪装和做作?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在两代人的辛酸之中已经“悟”出了什么,而且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世俗世界“隔离”,以此来规避“人的脏和丑”——令人厌恶和羞惭的“人的脏和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