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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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梅子一定要赶在这个冬季来临之前结束这次旅行,因为我们必须躲过山雪。我们大致确定了这样一条路线:先乘火车到半岛东端,然后再改换汽车西行,进入半岛的所谓“屋脊”(山地)部分。我们的主要活动地区就在山地中段、分水岭南北各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行前我想:如果顺利,如果能够找到那条“少年路径”,即找到记忆中最初入山时经过的那几个村落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直接从鼋山北坡向西,找到当年长期居住过的那个村庄。那儿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我们最后仍要从鼋山北坡动身,沿着与来时差不多平行的一条路线,即从分水岭北部河谷之间穿过去。在那里我们将看到一些规模浩大的水利工程——那就是父亲的苦役之地,我和梅子不可能、也不应该绕开它们……

整个行程大约八百多公里,但这仅仅指铁路和公路的长度。我们在山区需要步行的那一部分尚不包括在内。也许从地图上看距离并不太长,但经常进山的人都知道:大山里的路是无法丈量的。带一顶尼龙充气帐篷是完全必要的,因为一路上不可能总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还要有一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

第一站是个小山村。它是我们下了汽车、徒步十华里之后所经过的第一个村庄,也是我们此次入山的真正起点。这个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小村像是一直沉睡着,尽管太阳已经偏西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喧声。几乎没有一棵稍大一点儿的树,也看不到一条像样的街道。小村在鼋山山脉西北麓,北面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往东南望去,就是那一架架隆起的大山了——严格讲那里才是山地的开端。村子小得可怜。我极力回忆很久以前是否从这儿经过,想了很久,想不出。记忆中这样的村子太多了,它们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出入,踞在人迹罕至之地,与热热闹闹的外部世界并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接下去的场景却让我吃惊,也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看法。

当我和梅子正在村中小巷背着东西往前走时,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豪华轿车从巷角拐过来。它见了我们似乎故意加大了油门,噌地一下就过去了。这么窄的路,而且又很不平整,它却至少开到了八十公里的速度。路边上一个小孩把手指吮在嘴里,久久盯着消失在烟尘里的那辆轿车。

我问旁边一个老大爷:“这是从哪儿来的呀?”

老大爷从嘴里抽出烟锅,在手心里拍打几下,“你是说刚才那个‘鳖盖子’吗?”

这是村里人对轿车的普遍叫法。我点点头。

“噢,那是村头儿坐的。”

“是村领导坐的吗?”

老人点点头。

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轿车,就再次问道:“是这个村子的吗?”

“那是哩。四周村子如今没车的少哩。都坐上了‘鳖盖子’。一时一兴嘛,大清年间兴轿,后来兴马车、拖拉机——前些年村头儿出门都是坐拖拉机,再后来坐‘大头车’,现在就坐这‘鳖盖子’了。”

我和梅子一时无言。在街上,我们遇到年长的人就打听:村子里有没有一位姓孟的孤老头?有人说不知道,有人问:老孟?是不是死去的那个老汉啊?

“他是个孤老头子吗?”

“怎么讲?也算孤老头儿,也算有儿有女的人,早不在了……”

我心里一动,赶紧问:“他是烧窑的吗?”

那人点点头:“俺这村里烧窑的人可不算少,十个二十个也找得出。”

“那个老人什么时候不在了?”

“死了有个七八年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一个小茅屋跟前。院子里面很热闹,不像个凋敝人家。小小的门楼上爬了很多南瓜蔓子,结了很大的南瓜:蔓子沿着院墙爬着,爬到门楼的草顶处开始结南瓜;蔓子顺着院墙再往前爬,爬到了厢房,又在那儿结了几个大南瓜。院子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榆树。里面传来母鸡扑棱扑棱抖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呵斥什么。

我们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门虚掩着,我直接推门进去。梅子跟在后面。

2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许年龄还要小一些,因为很难从外貌上判断山里人的实际年龄。她个子矮小,过早地穿上了棉衣;衣领敞得很开,没穿衬衣,棉衣扣子已经脱落了,只用一根布带当胸扎了一下。她露出的一片胸脯经过了太多的阳光和风,已经变得非常粗糙。

梅子上前问候一句,她脸色冷冷的。

我知道山里人不习惯生人这样问候,于是尽快向她说明来意:我们来这儿是想找一个姓孟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