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痛(第2/3页)

他嚷着“心口疼”,每一次都要在田里滚动半个小时。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满身沾满了泥土,家里人就知道他又犯过了一次“心口疼”。

2

外祖母去世之后,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到后来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

最后父亲就死在了“心口疼”上。

这是一种奇怪的病症。我后来查了很多医学书籍,又询问了医生,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都不能令我满意。

我所知道的人当中,只有我的父亲是“心口疼”给疼死的。他在土地上滚动,直到告别人世的那一刻,都在往死里亲热那片土地……这片土地留下了他的心汁和汗水,耗尽了他的热情,最后他就紧紧地抓住这片土地,亲吻它,拍打它,直到为它心疼而死……

我不知道父亲在最后的岁月里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沉默里。他想没想过激烈动荡的一生?他在那几座城市之间的奔波、在山区的战斗、出生入死、一次次杰作,真的会全部忘掉吗?他对自己的结局感到不解吗?他想到了叔伯爷爷、想到了殷弓吗?他与殷弓两人踏上了同一条道路,却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些他都用心地想过、一一想过吗?

海棠树叶在晚秋里带着血一样的红晕飘落在地。它们大朵大朵地坠落。我不知收集了多少这种颜色的树叶。那时候我不仅不懂得怀念父亲,甚至还在恨着他、厌恶着他。我真是一个孩子,一个有罪的孩子。当后来我走向南山、或者在丛林里奔跑的时候,我也很少想到:这些地方早就印遍了父亲的足迹,当年他多么激动地在这里奔走啊……

母亲最终是不甘的。她在去世前还对我嘱托一个事情:一定去见一下殷弓。

我不能不听母亲的话。我完全知道这句托付的重量。

那是一个假期,我鼓起勇气,利用放假的时候去找殷弓了。我想这是在执行母亲的遗嘱,不过又好像不是。

我更像是在洗刷自己的、一个家族的屈辱。最起码我在用自己的努力换取一种自由,那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怎样的父亲、一个怎样清白和光彩的父亲。

我去了,那是多么忐忑不安、多么火热的一种期待呀。我去见殷弓,却不知道我将为此后悔一辈子。

那时我还不懂“懒得去找”四个字究竟包含了什么、是什么意思。反正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托了无数的熟人,才见到了那个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老茧的人——父亲的战友殷弓。

我原以为他是一个威严而干练的老人,一定有满头白发,炯炯的目光可以毫不费力地射穿年轻人的心灵……我错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长成这么一副样子,做梦也想不到——矮矮的、胖胖的,颧骨很高,满是皱纹,当时正患糖尿病,而且还有前列腺肥大什么的。他刚刚做过前列腺手术不久,但看上去气色尚好。他的一个漂亮的外甥女搀扶着他在病房里接见了我。

我叙述了父亲的整个经历,特别是他的结局。我使用了极其简练的语言。因为我不敢更多地耽误他的时间。

殷弓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整个倾听的时间,双目一直射在对面的墙纸上。他就那样听着。

我讲完了。他伸手去取了一支烟。我知道他激动了。可是他去取火柴的时候,那个外甥女埋怨了一句什么,从他手里把香烟扯走了。

他骂了一声。那是很文雅的一种骂法。

我不知他在骂外甥女,还是骂那一段荒唐的岁月,或是骂我父亲的遭际,反正他在骂。

我请他干预一下,关照一下,为一个冤死的战友……

他未置可否。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仍然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我想他的确负有这样的责任,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其他方面,都负有这样的责任。就是因为他的突然消失,才毁了父亲的一生,也毁了我的全家——包括我。他眼下为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了,尽管这已经太晚太晚了……

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经对这种沉默快要受不住了。

大约又停了十几分钟,他突然大喊了一句:

“拿纸来!”

他大概终于要为我们家写一封至关重要的什么证明文字了,我激动得双手抖动,手心里满是汗水。我急急地四处搜索,这才看到他那个外甥女很快从隔壁取来了毛笔和纸墨。

那是一大张很好的宣纸。我明白他们这一代都是习惯于使用毛笔的。我眼瞅着殷弓把纸铺在写字台上,然后蘸了浓浓的一朵墨。

这笔在他手上颤抖、颤抖,要知道他是抱病挥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