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热情(第3/3页)

她说,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该像他这样,不该这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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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发出过类似的责备。

父亲最后从那片大山、从水利工地上归来之后的事情,我不愿一一叙说。时至今日,闭着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样子:两条腿伸得很长,一手握着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猪菜;那时候他多么能做啊,每天从荒滩上采来很多野菜,扛着它们往回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可还是奇迹一般,能扛起那么大的菜捆。我记得他怎样从远处走来,那时整个人差不多都给遮在了那一大团绿色下面,真是吓人哪。我想他随时都会给压得趴下。他驮着东西往家里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个瘦小的人竟有这样的霹雳性格,他打起人骂起人来狂暴吓人,让人怕得要命。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绝对粗俗、绝对野蛮、绝对不讲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谁也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儿影子。他不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觉时总要打出一连串的鼾声,而且谁也不能把他惊醒。他是一个完全遗忘了自己和别人的人,遗忘了痛苦和历史。任何传闻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转机—— 一个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殷弓啊!

母亲当时听说殷弓到海滨小城里来了,激动得手都抖了。

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激动得浑身打颤,一口气跑回家,摇动着正在酣睡的男人说:“快啊快啊,殷弓来了!”

父亲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像没有听见似的。

母亲又是摇动,又是叫,迎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殷弓来了!”

父亲这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没有做声。母亲提醒说:

你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最有力的一个证人出现了,活该老天有眼,你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我们立刻去找他吧,我们得让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父亲愣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

母亲告诉他:殷弓这时候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只在这座小城里停留三天。

父亲大概这会儿完全听明白了,他“唔”了一声,又躺在了炕上。

母亲又去拉他,告诉他,这是花了大半辈子才等来的一次机会——要知道在前些年里,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到处打听殷弓的名字。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他的行踪,可仍旧白费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父亲甚至坚信殷弓是牺牲了,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他记得他们的部队南下了,再后来就没有了任何消息——他惟独没有想到这个殷弓南下时换了一个名字,而且胜利后早就归来了,并一直待在我们这个省份里,成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之一。父亲的事情他可能一无所知,也可能另有隐情,有其他原因,反正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但在这个时刻,他总不能对父亲的求助不闻不问吧?绝对不会。母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她含着泪水,一遍遍恳求着、摇动着父亲。最后父亲发起火来,埋怨她打断了他的安睡。母亲哭出了声音。

母亲不停地哭。

父亲坐起来,猛一挥手,碰到了她的脸。

母亲的鼻子、嘴唇全都破了,血哗哗流。外祖母吓得用手巾给她捂着,喊着找药,一边狠狠地盯着父亲。

父亲跺着地,用拳头擂炕。我担心那个炕让他擂塌。

这样闹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抱住了母亲。他一直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