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第2/10页)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大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以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吗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拼命勒索。他在望海楼摆宴,等待于而龙,在那里,交出第一笔赎款,五百块钢洋,赎回赵亮。

约定去赴宴的时间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这样,在危难困殆的时刻,无情的打击并不总来自一个方面,已成强弩之末,临近无条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挂上了忠义救国军牌子的伪保安团,还在不停地追剿着石湖支队。一九四三年的“清乡”,滨海的日子不大好过,现在一九四五年,该轮到石湖难受了。哦,那是一个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发生在一次紧急转移的行军途中,老林哥那个装着银元的“美孚”油箱,跌进了湖中的塘河里。天啊!这可把船上三个人吓晕过去了……在雾蒙蒙微明的晨空里,在细雨缠绵的石湖上,他们那份绝望心情,真是有天无日,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好了。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芦花,也慌了神,因为牵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那时,她生孩子以后,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筹集粮草,管理辎重,安排住宿,烧火做饭。现在,眼看着一箱赎款落在滚滚的湖水里,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能不动心么?她很想安慰一下着急的老林哥,和那个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