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第2/9页)

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离开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斩尽杀绝,在有入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时候,老林嫂那颗全不顾自己,而为别人跳动的心脏,该是何等可贵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许是我惟一活着的亲人了!……于而龙在默默地望着她,忍住泪水,努力不使它流出来。

这时候,她那坚定有力的声音:“我,要,枪!”似乎从井底下,从地之深处传了出来,她要回来的不仅仅是几支枪,而是整个石湖的革命事业,但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头、铁柱、老林哥他们三个人的热血,和她自己默默无闻、全然无私的一生。

于莲给她画的那幅油画,她也许是无意,但画出了于而龙的心声,在老林嫂手里拎着的,不是两桶清水,而是一副艰辛的生活重担。就像大地驮负着整个人类,母亲怀抱着子女那样,永远把那颗滚烫的心紧紧贴在别人身上。

老林嫂终于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坚毅的脸,她已经决定了:“二龙,把枪给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么?高门楼不能轻饶咱,大伙的命更要紧。”

“松开!”于二龙劝她。

“我不会撒手的。”

枪声越来越近,陈庄区公所派来的保安队,采取了一个包围的姿态,扑向柳墩。为了应急,六支步枪又回到站起来的渔民手上。

那是他们揭开十年战争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胜利,或许于二龙比别人幸运些,首战对手,竟是一群脓包。那些鱼肉乡民的保安队实在不堪一击,在老兵赵亮的指挥下,三下两下轻松愉快地结束战斗。

打胜仗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再说谁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块。柳墩上空的晴天,变得那样喜悦,好像每人多喝了二两绿豆烧似的,眉宇展开了,愁云消失了,于二龙也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要不是赵亮提醒,险几误了大事,此刻手里有了刚缴获的枪支,便敛了六杆旧枪,爽朗痛快地说:“好,我这就接小石头去!”

“慢着,弄条大点的船,把这些抓住的俘虏顺便给王经宇捎去,他现在没兵没卒,你多带几个人去三王庄找他,让他看看,谁缴了谁的械!”

去三王庄的一路上,满船装着欢笑,除了灰溜溜的押着的俘虏,游击队员们敞开了嗓子唱赵亮教的红军歌曲,把野鸭子、水鸟吓得钻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着小石头的老林嫂,也是三天来,头一回被年轻人的笑声感染了,露出了一丝笑容。

“给小石头带点什么好吃的呀?”

芦花代替妈妈回答:“小石头最爱吃的赤豆粽子。”

端午节早过去了,但疼爱孩子的妈妈,早一天就裹好了等着石头回来吃,可谁也没让知道,生怕大伙看出她思念孩子的情绪,增加人们的心理压力,现在她不左右为难了,着一篮粽子上了船,亲自去接儿子。

有个小伙子,伸过手来,掀起竹篮的盖布,要拿粽子,被芦花一手打掉:“没你吃的份,馋鬼!”老林嫂直是让着:“吃吧吃吧,带多着咧!”便递篮子过去,那个小伙子咧着大嘴笑了:“我怎么那样没出息,抢先吃呢,等接到石头兄弟,他吃剩下,有多少我全包圆。”

船往三王庄去,人们笑逐颜开,布帆也随着人的心意,鼓得满满地,发着猎猎的声响,好像格格格地笑着,但是谁也料想不到会有什么场面在等待着。

在革命战争的年代里,歌声总是那样响亮,当三王庄愈来愈近的时候,欢快的歌声吼得连高门楼前两尊石狮都为之动容。但是,刹那间,仿佛有人兜脸给了一拳,歌声给打断了,喑哑了,死一般的沉寂了,这一拳把年轻的于二龙打得两眼发黑,手里抓住缆绳,也不知往树桩上拴,目瞪口呆站在那船头上,动也不动。

站在他面前岸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于大龙,他铁青着脸,死鼓着眼,闪出一股仇恨和愤怒的眼光,怀里抱着满身血污的小石头。那孩子已经完全僵硬,毫无生气地耷拉着一只手,看不清他的脸面,很清楚,匪徒把孩子杀害了。

“小石头——”他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一辈子都后悔不已的过重责罚,尽管明摆着孩子死了,但他还是请求饶恕地扑了过去。

老林嫂冲上岸来,她不叫、不哭、也不流泪水,只是来不及地把孩子接过来紧紧搂着。然而,她一看到小石头被匪徒挖掉眼珠后,留下的两个深陷的空洞,便失神地往后一仰,虽然芦花赶紧扶住,还是连人带孩子一块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