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第4/8页)

但是他想要离开好客的乡亲,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位给指导员划过船,多次通过封锁线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走,一面催促他儿子去派人请老迟;一面拖着于而龙往家来。

这决不是虚伪的应付场面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于而龙已经充分领受到那股辐射过来的热,一种炽烈逼人般的热,他的心在这股热浪里融化了:“谢谢,谢谢,老人家,你们款待我,让我说什么好;我在石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见到了这么多的亲人!……”他也有点说不下去了,咽了半天,那涌上来的激情和泪花才控制住,紧握住老人的手:“不再打扰了,我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位老迟——”

走不了的,于而龙,老人怎么能放你走呢?他竟说出了无法缓转的话:“就看在我那牺牲的兄弟分上,那是你的部下,看他的面,也得在家住两天,不多,只住两天。”老人的要求并不高,仅仅两天,于而龙怎么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难过呢?

姓安的人并不多,干而龙想:在石湖支队里,我怎么就记不得有个姓安的战士呢?他既然是在樊城牺牲的,肯定是个老队员了,我的该死的记性啊!

于而龙只得留下来,他那条舢板被派去接老迟的人驾走了。(老林嫂可要急坏了!)他现在根本没法离开这个小村,离开这家抗属了,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

霞辉变得沉重凝滞起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在蓝空里GFBC5眼,回到院子里,只见那位亲舅舅也在樊城献出生命的女主人,正和她的小儿子在扑打追撵着一群乱飞的鸡。老人指着那只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鸡说:“就那只狼山种九斤黄吧!”

干什么?太兴师动众了!于而龙深深觉得不安了,看那个能干的主妇,大概把他当做她亲舅舅那样诚心悦意地款待了。老人顺便告诉他,狼山鸡种也还是指导员去滨海支队开会时带回来的,打那以后,全村一直养到今天。于而龙在心里叹息那个女指导员:“芦花,芦花,我怎么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过这些,滨海支队那里,我去过的次数少么?可你,却连群众养鸡的事都惦着啊!”

“不行,不行!”于而龙阻止着那位不惜破费一切的大嫂,但一点用都不顶,她把他当娘家亲戚招待了。越是这样杀鸡宰鸭大张旗鼓地操办,他的良心也越是受到谴责,因为直到现在,于而龙想不出老人兄弟的模样和任何细节,更不用说那位煺鸡毛的主妇娘家舅了。那些平凡的游击队员,那些英勇的战士,会连一丝痕迹,也不曾在队长的脑海里留下,实在叫于而龙感到内疚。可当时,乡亲们是多么信赖你游击队长,把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送到你于而龙的手里呀!

惭愧呀!于而龙多少像发怔似的,看着来了贵客而忙碌起来的家庭,那些自动来帮忙的邻居,那些好奇围绕着的乡亲,那些羞涩的、站在后排的姑娘、媳妇,都把目光集中在已经显得老迈的于而龙身上。都有点不大相信,他就是当年的游击队长,一个充满传奇式故事的人物,在石湖地区,他的那些神出鬼没,打得敌人晕头转向的事迹,已经在人民口头上加工,简直近乎神话一般了。

应该把那份珍藏着的烈士花名册,带来就好了……于而龙想着。

那是一本相当古老的账册,上面用毛笔记载着一九四九年石湖县发放烈士抚恤金的名册,于而龙认得出是老林哥的手迹。那时,他大概在县的民政部门担任什么职务,于而龙曾经写信问他,石湖支队转为正规部队后,在樊城战斗中的伤亡情况。老林哥可能正忙于随军南下,无暇细细一一写来,便把名册索性给他寄来。

二十多年来,名册已经发黄变脆,但是每次打开来看,还是像最初看到时,使于而龙心弦震颤。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在脑海里,变成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形象,几乎可以听到和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语。于而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会和他已经生死异路,早已不在人间。那些勇敢机智的石湖战士,在敌后长期的游击战争中,随时随刻都有牺牲的可能,却不曾死亡;想不到在全国解放前夕,倒把生命交给了那个偏僻的山城。

每当他捧着那本名册,捧着他们支队的大部精华,他的心啊,是丝毫也不轻松的呀!

后来,工厂保卫处鉴于这位党委书记和厂长,有些必要的文件和图纸,带有机密字样,便在那座四合院的老房子里,安装了一个保险柜。谢若萍出于好意,便把这份珍贵的名册,连同那支源远流长;的二十响匣子,一齐锁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