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第5/9页)

无法再回忆下去了,于而龙觉得他耳朵根都发热了,因为“将军”在发火的时候,那江西老表骂起人来,是相当粗鲁的。廖思源自知是个免于追究的同案犯,直安慰于而龙:“没办法,诱惑有时是不可抗拒的,我们都是夏娃的后代,免不了要去吞食禁果。”

那天,“将军”发完了脾气以后,问他:“听说你打猎回来,还背那个女翻译过河,不会是别给你造谣吧!”

于而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回答得很干脆:“不是造谣,确有其事。”

“将军”的脸又沉了下来:“她是小儿麻痹症吗?”

“那条小河还挺深,会淹死她的。”

“其他人呢?非得你去背?”

“还有谁?就我们几个抄近道往回走的,让那个外国专家背吗?小狄死活不干,让廖总背吗?他还需要我搀扶着,你说——”

周浩多少理解一点石湖风俗,叹口气:“你该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心地纯洁的呀!”

“我不明白有什么文章可做。”

六十年代初期,别尔乌津走了,小狄“失业”了,于而龙存心要气一气爱嚼舌头根的道学先生,请来了那位瓷娃娃,问她:“还记得那回在林区打猎,我背你过河?”

“记得呀!还有人狠说了阵闲话呢!”

“害怕了吗?”

“那有什么好怕的。”她坦率纯洁的两眼明亮如水。

“真的不怕?”

“当然。”

“那好,如果你不反对,我请你给我做秘书来!”

要是小狄在,于而龙想:肯定会很快弄清楚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干什么行当的?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但是,正如他老伴的评语一样,于而龙不大懂得去研究女性,更少了解女性的心理。他只能判断出她大概是个石湖姑娘,不仅仅凭那亲切的乡音,而是那大胆的眼光,坦然的神色可以证明。但从那不一般的衣着来看,款式新颖,花色别致,素雅中显得飘逸,合体而又那样有气派——几乎可以说一种雍容的贵族气派,就觉得她又不像石湖人,因为在中国,城乡差别总是存在着的。

看她年岁,大概也同自己女儿差不多,甚至好像还要年轻一点,冷淡一位可爱的女性,那可是不礼貌;何况,她正把舢板靠拢,于而龙看出她显然想同他这位不明身分但好像又有点身分的过客攀谈攀谈。

“你是外地来石湖的吗?”

“一点都没说错。”

“看样子,你像个旅行家。”

“那你可没说准。”

年轻姑娘对于而龙挺感兴趣,因为他的举止言谈、气派风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而龙上午跌进石湖,回到柳墩所换的一身服装,未免太派头了一点,马上去参加哪国使馆的鸡尾酒会都是可以的。

那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然后戏谑地说:“反正,你不简单。”

“何以见得呢?”

“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微笑着说:“我们不傻!”

“我是地地道道的石湖佬啰!”

“别骗人啦,你连我们的家乡话都学不来。”她这次是真正地笑了,笑得那样轻盈、含蓄,看得出来,她相当懂事,凡是伶俐一点的女性,眼神里总会流露出慧黠聪明之气。她使于而龙想起他女儿给他看过的一幅伦勃朗的杰作,那幅妩媚动人的少妇像,和她的姿容是多么神似呵!

于而龙觉察得出她在研究他,那眼光是热烈的,但又是克制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向他靠拢,可又保持着一定的戒意;她有石湖姑娘那种自由放浪的天性,但又有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她终于把舢板紧地捱了过来,很明显,她想接近他,她有她的目的,警戒线在逐步撤除着。

她根本不相信眼前南腔北调的老同志,会是她的乡亲,所有的女性都有副好眼力,和实验室里的微量分析天平一样,能够准确地估量出对方的真实价值。县委的干部全都和她打过交道,地委干部差不多也都熟识,那么,毫无疑问,划船的老同志,不是省里,就是首都来的了。于是,态度变得热烈了,甚至有点亲切地问道:“你是下来了解情况的吗?”

“恰恰相反。”

她摇摇头,根本不相信,继续问着:“你上哪去呀?”

“陈庄!”

她眼睛更亮了,连忙把舢板贴靠着:“认识路吗?要不要我帮,忙?”

“那太感谢了,记得往陈庄去,好像那片苇荡里有条近路,是不?”

她友善地看着,心里想:“他对石湖还挺熟悉,谁呀?”

“可以证明我是本地人了吧?”

“不见得,那里早堵死了,已经成了万顷良田了!”

“呵!真是沧海桑田!”于而龙并没有听出她说万顷良田时,那种讽刺的口吻,只是感叹地:“请原谅我,使的还是三十年前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