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第2/9页)

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经把话点给了他:“反正现在要来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护干部的啰!”要不是她儿子白了她一眼,赶紧拿话打岔过去,肯定还会说得明白些。

她还总算是有勇气的,敢去找这位县委副书记,要他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敢于大闹公堂,弄得他至今还耿耿于怀。然而大概还是县太爷官大一品压死人,以致弄得这个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忍不住要说,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其实,老林嫂并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张嘴确实被箝制住了。

于而龙想:“我活了六十年,欢乐与痛苦,笑声和泪水,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历史上的。老嫂子,当真理的嘴被贴上封条的时候,你一个人为我喊的声音再高,也挡不住那满世界的喧嚣,就像闹蝗灾那样,沙沙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把整个蓝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绿色的植物啃个精光。你一个烈属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疯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灾么?”那沙沙的咀嚼着人类良知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龙想:“我应该早点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仅县安节记的气了。”但是,话说回来,那时的于而龙或者穷于应付;或者压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当回事,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写的。现在,老林嫂那颗善良的心,就像这明镜似的石湖那样,也使他自己看到了灵魂上的灰尘。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忏悔的话,也只能在他们面前低头!”

老林嫂,她有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队扯起红旗以后,老林哥一直管着整个支队的粮袜辎重,根本就顾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饱那几张嘴是相当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地出湖捕鱼,而且还嫌受罪不够似的,后来又把于莲抱了回去。可她实在是个太累赘人的孩子,从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长大的。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撑船,她要张网,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还要走村串舍,为她背脊上的宝贝,去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妈妈,讨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顿,离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华里开外,计算一下吧,整整两年啊,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天寒地冻,她背着小于莲,一步一步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蹚着、走着,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那陡削的堤岸,而莲莲还不住声地哭闹,在于妈的脊背上扭动挣扎。

“乖乖,别哭,快啦,快到啦……”

那种场景,于而龙现在一闭眼,立刻闪现在脑际。有时情况好些,条件许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队来;一旦紧张起来,战斗频繁,她准会把于莲抱回家去,而且总是给芦花说:“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着。”

于莲如今活着,可老林嫂的两个儿子呢?

石头,她的头生子,是在石湖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最早牺牲的一名小战士,他死得那样悲惨,至今,于而龙还记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着一瓢瓢水,冲洗小石头破碎尸体的情景。那血迹斑斑的场面,犹历历在目。从此以后,两军对垒,就在严峻的斗争里厮杀、格斗、扭打、相扑,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战斗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这一仗还没有见分晓。

“王纬宇,你是学过历史的,难道不应该这样来理解么?正如抽刀断水一样,历史是砍不断的,有前因才有后果,对不对呀?老兄……”

那个可爱的石头,总还是在妈妈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铁柱呢?老林嫂的第二个小子,却是于而龙亲手埋在朝鲜定州南面,紧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骑兵,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讯员长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担架抬着游击队长离开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来了,可两个抬担架的年轻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