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江声 第十九章 洪水

这一时期,在后方也是很艰苦的。

由于敌人“空中绞杀战”的加紧,铁路时断时修,运送伤员的列车,有时要六七天才能到达丹东。大批伤员不得不临时安排在朝鲜的民房里,临时搭成的栅子里,甚至桥洞里。杨雪她们每个人常常要护理一百多人。跑到这个屋里,又惦着那个屋里;跑到那个屋里,这个屋里又有伤员呼叫。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打饭打水,常常肩上挑着一副桶,手里还拎着一个桶,总是一溜小跑。每天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也就很不错了。再加上物资十分缺乏:伤员下来没有小碗,她们就找一些罐头盒子,砸巴砸巴,给伤员使用;没有绷带,她们就把自己的被单扯了,消消毒,给战士们裹扎伤口。真是恨不得身上长出100只手来,应付当前的一切。直到大批重伤员运送到祖国去了,小杨她们这才缓了一口气,躺下来安安静静睡了一觉。这一觉可不短,一下就睡了三天。第四天,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才真正醒来,跑到溪水边好好地洗了一个脸,梳了梳头。小杨还特意把那面裂了纹的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掏出来,大家都抢着照了一照,又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唱着,投入了新的工作。

黑云岭阻击战开始以后,又有大批伤员下来。医院的条件,仍然没有显著改善,再加上三天两头下雨,更增添了新的困难。这些天,不断有这里那里桥梁被冲断的消息,重伤员仍然无法转运。小杨她们除医护理伤员,还要到山上割草打柴,怕天气连阴下去,烧水做饭都难办了。

这天,谤沱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吹了熄灯号,还没有停的样子。杨雪安置白英子睡下以后,就抓起两个凉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上了夜班。为了不惊动伤员,她摄手摄脚地摸到灶火间里,悄悄地坐下来,模模糊糊听见里间屋还有人在时断时续地谈话。声音很低,雨声又大,一时听不清楚。她侧起耳朵来,听见一个声音说:

“咳,今天又没吃饭。这样下去受得了吗?”

杨雪蓦地一惊,心里想道:“这里住的八个重伤员,每一个都是自己刚才喂过饭的,怎么说没吃饭呢?”

正在纳闷,只听屋里又谈论说:

“吃饭?照看那么多伤员,哪还有时间哪!”

“有一回,我看见她叼着半块窝窝头就睡着了。”

“咳!别说是一个姑娘,就是三个棒小伙也累垮了!”

“粮食也恐怕不够,你瞅人瘦多了!”

停了一会儿,谈话又继续着:

“下次,叫她跟咱们一块儿吃不行吗?”

“不行呵!那是人家医院的纪律!”

“纪律?咱们就不会来一个……”

“来个突然袭击!”

刚说到这里,有人“嘘——了一声,谈话就中断了。

杨雪听到这里,禁不住偷偷笑了。原来他们在定秘密计划哩,警惕性还挺高呢。这时候,杨雪真想冲过去对他们说:”喂!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接着,又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

“咳!这么些天了,她一天价围着咱们转,喂水喂饭,接屎接尿,还哄着我们,我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我比你们来得都早。”另一个声音说,“小杨怕我生褥疮,还给我做了一个褥垫儿。我那时候还昏昏迷迷的。等我清醒了,才发现她的棉衣大襟鼓鼓囊囊的,跟别人很不一样。我一摸,里面装的尽是稻草。我说:你怎么装这个呀?真成了草包将军了。她也跟我开玩笑说:当个草包将军怕什么呀,这里装的是金丝草,赛丝绵,又挡风,又挡寒。后来别人才告诉我,我的褥垫儿就是她的一条单裤和她大襟上的棉花做的。”

“听说,她的被子也给了伤员,”另一个接上说,“大衣给了那个朝鲜小姑娘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枕头,晚上睡觉就盖点儿草。”

“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直到现在我身上还装着她二百cc血呢!一个女同志,怎么受得了呵!抽了血回去就喝两碗盐水……”

谈话又中断了。他们仿佛都沉到深深的感动里。

沉了一会,一个声音用坚决的语气说:

“一定得让她跟着咱们吃!哪怕咱们少吃一口呢。”

“我考虑过了,你们说的那个突然袭击不行。”另一个接上说,“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一个声音急火火地问。

“下次我们挤住她,就说:你要不吃,就是嫌我们脏!——这个办法准行,因为她就怕你给她提到原则高度!”

人们低低地笑起来。

这边的杨雪,被战士们美丽的灵魂深深地震撼着。她感到战士们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她真想跑过去说:“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在这个伟大的战争里,我不能变成个男的,亲手到第一线一枪一刀地杀敌人,就够让人惭愧的了。我在后方做了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那样感动,只是因为你们的心地好,并不是我的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有你们,才是决定胜负的人,也是付出最大代价的人。而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洗去你们身上的血迹罢了,哪值得你们这样称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