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江声 第八章 来凤(二)(第2/3页)

只听一个说:

“他老齐叔,依我看,这闺女也算行咾!”

“行咾?”老齐硬倔倔地说, “你听她刚才颠三倒四说了些啥!”

“疯是有点儿疯,可是模样儿挺俊。”

“俊不俊,能顶吃顶喝?”

“干活儿可真不赖。”

“不赖?不能光看眼皮子活!”

“唉唉,他老齐叔,”一个说。“你这瞎公公,有人伺候也该知足了。叫我说,你这命儿就算不错。”

“不错?”瞎老齐反驳说,“南跑北奔的,时间长了哪保得住?年轻人在家守着都不行,还说这!”

一个声音赶快制止道:

“别说啦,她在那边儿怕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瞎老齐声音一点也不减小,“反正咱这坑养不了她那鱼!”

听到这里,来凤停住扫帚心中想道:“嘿,怪不得人说我这公公是个倔公公,真一点儿不假。往后,我得编法儿让他高兴才行。”

自此以后,来凤在老齐家两手不停地干活儿。长期以来,这个又孤又瞎的老人少人照顾,使这个家显得又穷又破,又脏又乱,院墙没有栅门,屋门没有门插儿。院里不是鸡粪,就是烂草。屋里这里一只臭鞋,那里一只烂袜。那炕上的被褥,不知多少年不拆洗了,就像黑铁皮似的。瞎老齐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虱子爬得到处都是。大妈和金丝她们,尽管偷工摸夫地来拆洗整顿一番,时间一长又是老样子了。来凤一连忙活了好几天,院里院外,炕上炕下,旮旮旯旯,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几张白麻纸,把窗户糊得明光瓦亮。还抽空到野地里拾了几大筐柴禾,烧了几大锅热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瞎老齐满是虱子的衣裳,煮了又煮,烫了又烫。一时换不下来的棉衣,也让他脱下来,把虱子扫落到火堆里,把虮子一个一个地挤死。这家虽然还是那个缺柴少米的穷家,但因为添了这么一个人,却立时显得有条不紊,面目一新。

终于,在这个孤苦的盲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来凤心里也畅快起来。可是为时不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来凤帮助大妈出去做了几天建社工作,瞎老齐嘴里没说,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一天,来凤开会回来,看见他一个人盘着腿儿在炕上孤独地坐着,脸上显得虔诚而又神秘,两手捧着一个小圆木盒,在哗啦哗啦地摇着。摇了一阵,哗啦往炕上一倒,里面滚出好几个清朝时代的铜钱。然后,他瞎摸着,把铜钱一个个拾起,一共是六个,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儿。接着又一个一个去用手指来辨认铜钱的正面和反面。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低头不语。

来凤知道他正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没惊动他。把饭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顺地说:

“爹,你吃饭吧!”

“我不吃!”他气昂昂地说。

“爹,我今天有事儿,回来得晚了点儿,恐怕你早就饿了。”

“你放到那儿!”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来凤见他气大,正要耐着性儿解劝,还没有说完一句,老人把手里的小圆木盒儿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来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后面追着说:

“爹,当小的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说,说了我就改。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瞎老齐站住脚步,回过头问:

“我问你,你来的那天是初几?”

“是四月四日。”

“不,你说阴历。”

来凤寻思了一阵,说:

“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这是什么日子?”瞎老齐咆哮说,“这不是黄道,这是黑道!还是个寒食,鬼节!你你,你干吗单挑这个日子?”

“我没有多想。我…… ”

来凤正要分辩。瞎老齐立刻打断她:

“你没多想!哼,你那当娘的也没多想?怕你没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齐说着,把手一甩,又摸到门外那块大青石上坐着去了。

米凤只好把碗端回到屋里,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阵儿,转念一想,自己叫着自已的名字说:“尹来凤呀,尹来凤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连这点儿困难都经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长在旧社会,怎么能没有一点旧思想呢,他多少年来一个人独自生活,半路失明,心里哪能那么舒畅!就是把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会发脾气么!再说,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动员走的,老人没有拦挡,也就很不错了,还能叫人家不发一点气么?他在前方跟敌人拼命,每天不是子弹就是炮弹,我在后方连一点儿气都受不了么?只要他们两方面高兴,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凤呀来凤,瞧你的泪珠儿多不值钱哪!恐怕还是你的锻炼很不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