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江声 第五章 新来的老战士

“这倒是谁呀?”郭祥仰着下巴颏儿纳闷。

“你想想看,”老模范笑着,“他一来就说:这个臭嘎子,在这儿当连长啦!嘿,他同我在桃园里偷过桃儿,梨园里偷过梨儿,大洼地里拾过柴,泥坑里摸过鱼儿,大河里打过水仗,庄稼地里捉过蝈蝈儿,秋天扫树叶,春天收柳笛儿,还钻在草棵里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你说是谁?”

郭样笑了,笑得怪迷人的。他说:

“是齐堆吧?”

“对啦。”

“这小子,他不是复员了吗?”

“是呀,”老模范说,“他说:诸位是盏长明灯,小弟是块烂火石。不用我,把我放到墙旮旯里,我也不埋怨;要用我,敲打几下,我也能点个火儿,冒股烟儿。”

“这小子,怪话连篇!”郭祥笑着说,“他来以后表现得怎么样?”

“不错,着实不错!”老模范满意地说,“来了不多天,人们就奉进了他两个外号,一个叫大肚皮,一个叫钻探机。”

“什么意思?”郭祥有兴趣地问。

“是这么回事,”老模范解释道,“他这人文化程度不算很高,可肚子像个大仓库,玩艺儿实在不少。他能给大家说三国,讲西游,说起革命故事,更是没个完。还能说相声,编快板儿,编小剧儿。各种乐器都能摆弄几下,尤其笛子,吹得忒好。来了不几天,人就选他当了俱乐部主任。走到哪儿,活跃到哪儿。再加了小罗这个文艺工作者,现在咱们连比起三营还活跃哩!”

“怎么又叫他钻探机呢?”郭祥笑着问。

“他这人的钻劲可真不小。”老模范说,“不管遇上什么难题儿,他把眉头一皱,说:来,研究研究!你比如,他一听说小钢炮和花正芳打坦克负了伤,他就吃了心儿,非研究出打坦克的办法不行。凡是遇上敌人被打坏的坦克。他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左看看,右瞧瞧,还钻到坦克里,一摆弄就是大半天,连饭都忘了吃。……你的钢笔、手表、打火机出了毛病,只要让他瞧见,你别请他,他非给你修好不行。嘿,你去瞧瞧他的挎包,不是钳子,就是镊子,不是螺丝钉,就是螺丝母,说不清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杂七麻八的零件!一到休息时间,他那儿就成了修理铺啦!”

“这小子!他比我从小就有耐性。”郭祥笑着问,“他这会儿在哪儿哪?”

“他领着一个班,正练习打坦克哩!你等着吧,晌午就回来。”

“不,我马上去看看他!”

郭祥立起身来,问明地点,就沿着山径向沟口走去。

走出二里多路,郭祥看见公路附近停着一辆被击毁的白五星坦克。炮筒和机枪早已经被人拆卸走了,四处长着乱蓬蓬的杂草和几枝盛开的金达莱花。

有一个战士正在草棵里向坦克匍匐前进。其余的七八个人在旁边注视着。

坦克里不时地发出一阵密集的敲小洋铁桶的声音。

当那个战士快接近坦克的时候,坦克里的敲击声更稠密了,紧接着发出一声威严的喊声:

“停止!”

那个战士还在继续爬行,一扬手,把一个大石块,“当”地一声投在坦克的尾部。

“不行!你阵亡啦。”坦克里说,“你仔细研究一下坦克的死角在什么地方。重来!”

那个战上只好离开坦克,又从新的角度匍匐前进。

郭祥悄悄站在旁边,没有惊动他们。但是一个老战士发现了他,对着坦克兴奋地叫:

“班长!连长回来啦!”

“什么?你说什么?”坦克里问。

“郭连长回来啦!”

只见坦克的顶盖打开,钻出一个身材低矮但十分粗壮的战士。他肩宽背厚,浑身上下一般粗,乍一看,活像一枚大炮弹似的。使人感到,他浑身蕴藏着使不完的精力。

他噗通跳下坦克。望着郭样,滚圆的脸盘上充满欢乐和惊奇的表情。

“真是你呀,嘎子!”他忘情地喊了一声;又嘿嘿一笑,“这样叫,对首长太不尊敬了吧?”

郭样在他那厚实的胸脯上一连擂了几拳,才握住他的手说:“你这家伙!旧意识倒不小哩。”

郭祥和战士们一一握手,嘱咐他们继续演习。然后同齐堆坐下,掏出大烟袋荷包,卷起大喇叭筒来。

他一边卷烟,一边歪着脖儿笑着,望着他小时候的伙伴,把一支足有一柞长的大喇叭筒,递给齐堆:

“你这小子,不是复员了吗?”

“又把我给号召来啦!”齐堆点着火,笑了一笑,“我这人只有干土八路的命儿。1945年大反攻,号召参军,我干了没有几个月,说是和平了,让我复员了。1948年,迎接全国革命盼新高潮,号召参军,这次还好,我干了一年多,从北方打到南方,又把我选成复员的对象。指导员找着我说:齐堆!你复员吧!我说:干吗让我复员?指导员说:现在胜利了,国家要开始建设了,参加建设也是非常光荣的!我说:指导员,这身军装,我还想穿几天,把我这份光荣让给别人行不?指导员说:这就不太好罗!你是共产党员,应该起带头作用。好,我只好领了几百斤粮票,卷铺盖卷儿回家。临走那天,敲锣打鼓地欢送,一帮小青年还在我耳朵边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回去参加建设是光荣的!我回家把铺盖卷儿一放,还不到三个月,就又动员抗美援朝,杨大妈跑到我家里说:齐堆!你倒怪沉住气。现在大伙都参军到朝鲜去,打美帝,打国际反动头子。这可不是平常事儿,比过去还光荣呢!我这就又背上挎包来啦。临走那天,又是骑大骡子大马,敲锣打鼓地欢送,人们还攥着拳头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光荣的!……你瞧,不到几个月,我就光荣了两次,还白赚了公家几百斤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