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雪 第十五章 琴声(第3/5页)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样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样,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

“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