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十一章 路上

凤凰堡越来越远,渐渐隐没在发黄的树丛里。这时候,也许还有人在那里站着吧,也许还有人踮着脚尖在瞅他们的亲人吧;可是我们的年轻人,心里想着的却是远方,远方……

中秋已过,地里的庄稼大部分收割完了,这时的平原又显得是多么地开阔哟。只有贫农们小心留下的三五株晚熟的高粱,摇曳着火红的穗子,点缀着平原的秋色。

“真是!不回家想家,家来不到三天就腻味啦。你说是不是,嘎子?”杨雪盘起腿儿坐在车厢里,尽量把她穿着白胶鞋的脚压在腿底下,中秋过后的早晨,风已经很有些凉了。

“谁说不是!”郭祥吊着腿坐在前面车沿上,“一家来,第一天热乎,第二天就蔫乎了。门口转到屋里,屋里转到门口,直矗矗当街一站,没事拉叉的,像是叫牛笼嘴拘着似的。”

这时候,从北方靛蓝色的天空里飞过来一群大雁。杨雪用手一指:

“你瞧,这大雁也像咱们这些当兵人似的,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

“这话也对。”郭祥说,“不过咱们是哪里艰苦就到哪里去,这大雁倒是专找寻不冷不热的地方。”

那群大雁已经“咯儿嘎、咯儿嘎”地飞到头顶上来了。杨雪仰起脸儿目送着它们,轻声唱着:

大雁大雁排齐咧,后头跟着你老姨咧;大雁大雁排好咧,后头跟着你姥姥咧……

郭祥立刻想起,这是他们儿时常唱的一首曲儿。那时候,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唱着,来欢迎欢送那从故乡田野上飞过的雁群。

她一直把大雁目送到很远的地方,才转过脸来说: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常唱的这支小曲儿吧?”

“你既是不喜欢我,还提这干什么?”郭祥心里懊恼地想。

杨雪以为他当真想不起来,就咯咯地笑着说:

“哈哈,连这你都记不得了?”

“真是记不得了。”郭祥乘机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

真是最快乐的人也有烦恼的时候。我们的郭祥一向是多么快乐的人呀,真是人走到哪里,笑声跟到哪里,如果他那嘎样儿引不起你发笑的话,那就不成其为嘎子了。可是你瞅他现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多难受呀。

“究竟她是一个傻姑娘呢,还是装糊涂呢?”他又第几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叫人困惑的问题。郭祥想道:说她傻,她比谁不机伶呵!而且肯定她是有心计的。当她还是一个洗衣员的时候,她就能够说得出上百个药名。即使她周围的人,也说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只不过是往病房里送送衣服,医生身边站一站,药房里转一转,说说笑笑,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祥子,可是就在她那眼角一撒一撒中间,那些知识,早已经印花布似地印在了她那灵巧的心上。对郭祥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晚会。那次,师里的文工队到团里来演戏,演出那天下午,一个女队员突然得了急病,不知谁出的怪主意,就把她临时“借”去了。她那时候还不识多少字,不能看剧本读台词,导演急得满头是汗,只好一句一句教她。临演出,台词才刚刚教完,全体演员都为她捏一把汗,心里噗嗵噗嗵地跳。结果,竟出人意外,不仅台词上没出什么大差错,而且她演的这个地主家的使女被赶出来的时候,表演得是多么真挚动人呵!她的泪真的流下来了。当时坐在台下的郭祥,掏出手绢儿,竟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能说她不聪明吗?可是,这位百伶百俐的姑娘,为什么,为什么对于一个长期倾心相慕的人的情感,就没有察觉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讲出口来呢?哼,她必定是瞧不起我。我以后不要理她就是。可是,正像往常一样,每想到这里,自己就又为她辩解:“你不要那样想,那会屈冤人的!你一个男子大汉,自己还讲不出口来,为什么倒去怨恨一个姑娘呢?”想到这里,他就暗暗对自己说:“郭祥呀郭祥!过去有那么多好机会,你偏偏一字不谈;现在生米已经快做成熟饭了,你还嘀咕这些做什么!”想到这儿,气得他把腿一拍,懊恼地说:“你真是一个混球儿!”

糟糕!郭样一时没注意,竟说出声音来了。

“你说谁是混球儿呀?嘎子!”杨雪问。

“我是说……”郭祥抓耳挠腮的,“一个小虫子钻到我耳朵里去了。”说着,他就用手指头往耳朵里乱抠。

“别乱掏呀,”杨雪欠起身来着急地说,“让我瞅瞅!”

郭祥连忙摇摇手说:“不要紧,它自己会爬出来的!”

车轮滚滚,思绪纷纷。郭祥没有注意,马车已经上了堤坡,下面就是大清河的一湾清流。在贴近岸边的水面上,漂着不少早落的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