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太阳从树梢、从屋顶慢慢地爬下来,花在许多人家里开。马路上躺着树叶的影子。人在曲折的路上走。小孩在木栅门里笑。一个西洋的肥妇从转角处闪过来,又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不见了,她那水牛似的肥身体象落在沟里一样。
“报馆里的生活真讨厌!就在这样好的地方也享受不到自由的空气,”许又在抱怨他的生活了。他仰起头望着从绿树间露出来的蓝天,让温暖的阳光抚摩他的瘦脸。他的脸是常常见不到阳光的。他在报馆做事已经好几年了。
“你比我幸福。那电灯,那剪刀,那排字工人的血亏的脸。永远是那样单调,永远是那几个人,永远是那些疲倦的脸,”他呻吟似地说。
“那么你索性不要干下去,”我顺口说,我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已经许多次了。
“但是以后拿什么生活呢?”他好象受了鞭打似地问。
他的意思很简单:人拿钱来生活,又拿生命来换钱。这就是说,为了生活就零碎地卖掉生命。他不愿意卖,但是又不得不卖。
“还有我的母亲,那是最重要的问题。我按月寄钱给她。我如果不做事,她又拿什么来生活?”
不错,他有一个母亲,我不知道听见他说过多少次。他常常想把母亲接到这里来,但是他的母亲却怕坐海船。他按月寄二十块钱回家,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这个我知道,而且我也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寄过一次钱,脸上的血色总要减少一点。这位母亲是靠儿子的血生活的!有一次他对我说:
“有个朋友介绍我到南洋去,那里的位置也许比这里好。但是母亲不愿意我去。我也想,去了那里离母亲更远了,以后要回家看她,路费会成问题。况且这里报馆的经理也不肯放我走。”
这是一个爱母亲的人,我的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人象他这样热爱着母亲的。他看了《慈母》这电影,居然会哭一个整天。
“我一生只有一个亲爱的人,就是我的母亲。为了她,我愿意牺牲一切。”
他有一个母亲,他爱他的母亲,他向每个朋友谈他的母亲。我呢,我的母亲早已躺在坟里了。我连她的坟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楚。我没有向任何人谈过我的母亲。也许我根本就不爱我的母亲。
我们走进了绿色的木栅门,看见瑢站在石阶上,穿了一件粉红色衫子,黑色短裙。
“好早呀!”她给我们一个微笑,春天的笑。好象阳光在花瓣上发亮。
“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她对许说。
“今天早晨只睡了三个钟头的觉,”许回答,好象秋夜的雨声。
“我昨晚喝醉了,跟林吵了架。”她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活是说给许听的。
“我们并没有吵架,是她喝醉了,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哭,”我带笑地分辩。
她为什么老是记着我们吵架的事呢?其实昨晚上我们并没有吵架。她喝醉了,无缘无故地伤心哭起来。她不肯放我走,她要我陪她。她絮絮地向我哭诉了许久,说的尽是我不懂的话。
“许,你今天上午就在这里吃饭罢,我还有一瓶好酒。真好,颜色象血一样地鲜艳,味道象血一样地浓。”她的红润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
她的笑使我忘记昨天的事,昨晚的事。她不能够昨晚哭得那样伤心,今天又笑得这样灿烂。
“我现在不喝酒了。我的母亲写信来叫我不要喝酒,”许说话时没有一点迟疑,他相信母亲就象相信《圣经》。
瑢把眉头一皱,象受了针刺一样。灿烂的笑容不见了。一阵灰色的云掩盖了它。“母——亲,”她呆呆地念了两遍。我知道她有一个母亲,她的母亲患了疯瘫病躺在家里。
“瑢,”我唤她,我接连唤了两声,好象要把她从梦景中唤醒过来一样。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
条桌上依旧放着一瓶花。黄的美人蕉,紫的紫堇。新添了红的蔷薇。百合花果然不在瓶里。
“百合花在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她的信,“你送我的。”
她指着屋中间的小圆桌,绿色小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正是昨天看见的那一束。
她去把花枝取出来,上面束着黄色丝带,瓶里没有水。
“我决定把它送给你,但是要你自己来拿。我想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
这个意思一直到现在我才懂得。
她要和许下象棋。我一个人转过屏风到床前去。
绿绸的薄被,蓝花的被单,绣花的枕头套,上面还绣了四个字是:长毋相忘。这枕头是一对,还有一个在我那里。
我嗅着一股清香,和百合花的香差不多。
“你在里面做什么?”她的银铃似的声音飞过了屏风。
“我看看你的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