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奴隶们的故事

她静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她不说话,她把头又掉过去望海。她很久不回过头来。

我也把头掉过去看海,因为我的心开始热得难受了,我没有办法使它安静。我注视着海,海只是咆哮,跳荡,张着它的大口要吞食一切,从漆黑的洞里时时喷出白色的浪沫,接连地发出如雷的响声。

“海,难道人间许多不平的事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那许多使人伤心断肠的惨剧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但是为什么我的眼前还有那些景象呢?我的耳边还有那些哭声呢?海,你更猛烈地咆哮起来!把那一切都冲倒罢!”我按着胸膛对海说。海只是用如雷的声音回答我。

我猛然回过头来,我看见她在注视我。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对望着,并不避开。我们这样地望了好久。

她的眼光不再是我害怕的了。她的眼光简直要照透了我的整个身子,烧热了我的整个心。我如今也有了我的秘密,而且我的秘密也是和海的秘密有关联的。现在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出一个奇异的女人,我好象很久就认识她了。我们差不多成了互相了解的朋友了:我是一个席瓦次巴德,而她的母亲也是一个犹太女人,她的杨和她的孩子又都是为着伟大的事业死去的。

“我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人了,”她用清朗的声音说。找到一个不是奴隶的人,可以把我的秘密交付给他。好罢,现在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和杨的故事。

在太平洋上有一个叫做利伯洛的岛国,就是杨出生的地方,我从小就跟着父母来到了这里。这个岛国和许多别的国度一样,有几个坐在宫殿里发命令统治人民的酋长,有一些终日娱乐不事生产的贵族,又有一些从早晨劳动到晚上的奴隶。我的父亲不是这个岛国的人,他是到这里来经营商业的,当然不能算在这三种人里面,不过他和贵族们很接近,而且他的地位比这三种人都高。他常常带着母亲和我去参加贵族府第里的宴会或者茶舞会。贵族府第自然非常富丽,被邀请的人除了偶尔到场的酋长们外,大半是本地的贵族,或者外国来的高等人物。因为凡是从外国来的人,在这个国家里都被人视为高等人物,受人尊敬。贵族们都以和外国的高等人物往来为荣,凡是贵族的宴会总少不了要邀请外国高等人物参加。贵族小姐自然高兴和那些高等人物往来,而我们外国女人也常常被那些贵族少年包围。我常常和一些贵族少年在一起,拿他们来开心。那时候我的确很快活。

每天晚上我总要跟着父母去参加贵族的宴会或者舞会。在那些地方,我们被奴隶们奉承、伺候。在那些华丽的厅堂里,乐队奏着流行的曲子,一对一对的男女不知道疲倦地尽情跳舞,或者欢笑地谈话。有时候我被那些贵族少年缠得头昏了,偷偷地跑到花园里安静一会儿。我便会看见一个少女在假山背后哭泣,或者一个老人在石凳上垂泪。他们看见我就躲开了,我也不去辨认他们的面貌,因为那时候我是不屑于正眼看奴隶的。一些人在开心作乐,一些人在流泪哀哭,这样的事在这里太平常了,我也不觉得奇怪。常常在冬天我披着重裘让那些贵族少年护送出来。就在府第的门口,刚上汽车的当儿,我看见一个穿破单衫的小孩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一面战抖,一面哭着讨钱。他挡住了我们的路,因此常常被那些贵族少年不怜惜地用脚踢开。

差不多在每个贵族府第里我都听见奴隶的哭声,在门前我都看见小孩在讨钱。我们享乐,看着别人受苦,一点也不动心。

日子就这样地过去了。在某一个晚上我有了一个奇怪的遭遇。这个遭遇正是造成现在的我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晚上我受不了那些贵族少年的纠缠,不等舞会终了,就借故一个人偷偷地逃了出来。我的汽车夫不在那儿。我看见月色很好,便自己把车子开走了。我驾驶的技术本来不好,在一条马路的转角稍微疏忽了一点,把迎面来的一部人力车撞翻了,车子被抛了好远,车上的人跌下来,汽车再从那个人的身上辗过。周围响起了叫声,是几个人的声音。我闯了祸以后,虽然知道巡捕不会干涉我(因为在这个国度里对于我们这班高等人物,巡捕从来不敢冒犯,我们的汽车辗死人,并不算是犯罪),但是我究竟有点心慌。我正要开着汽车逃走,车门忽然开了,一个青年的强壮的手腕抓住我的膀子,一句我可以懂得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你得下来!’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只看了那人一眼,就下了车。他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相貌举动和那些贵族少年完全不同,我觉得他并不讨厌。他引我去看那个受害的人,在街灯光下面我看见了地上的血迹,和那个不象人样的尸体。是一个女人,身子蜷曲着,她的全身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