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第2/3页)

海在咆哮了。它不能忍耐地等候着它的俘虏。我的眼光自然不能够满足它的欲望。它是那样地激动,那样地饥饿。它好象在表示它已经好久没有找到牺牲品了。它跳动,它的口里喷出白沫。它似乎不能够再安静地忍耐下去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怖。我看见它的口愈来愈张大,而载着我们的这只船却愈来愈变小了。事实上这是可能的:我们的船会随时被它吞下去。我的心厉害地跳动着。似乎有人突然间倾了一盆冷水在我的头上,我开始战抖起来,我甚至紧紧握着栏杆,害怕我的身子会被海先吞下去。

我畏怯地抬起眼睛去看她。她依旧不动。她没有做出一点害怕的样子。她和海好象彼此很了解。冷静的她和深沉的海一定是好朋友。然而奇怪的是海已经由私语变到咆哮了,而她还依旧保持着她的沉静。如果我说海的秘密是在找牺牲品,难道她的秘密也是这个吗?她也是在等候她的俘虏吗?

我这样问自己,我却不能够给一个决定的回答。我有时甚至害怕起来,我怕她也怀着象海那样的心思。但随后我又想一个女人居然如此镇静,如此大胆,那么做男人的我岂不感到羞愧吗?这样一想我就勉强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了。

我们依旧立在那里,都不说一句话。她完全不动,我却有时掉头去看她,或者看头上的星星。

星星渐渐地隐去了,这时候天和海成了一样的颜色,天在我的头上显得很高了。船在颠簸的海上不住地向两边摇动,海开始跳荡起来,向四处喷射浪花。

“还是回舱里去睡觉罢,今晚上一定有大风浪,”我这样自语着,又掉头去看她。

她的身子似乎动了动,但是她并没有掉过脸来看我。

我的好奇心鼓舞着我,我渐渐地胆大起来。我又自语道:

“恐怕是个俄国女人罢,西欧的女人没有象这样沉静的。”

自然,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我一面说,就把身子向着她那边移得更近一点。

她并不理我。我失望了。我便把头埋下去看海,心里在盘算用什么办法打破她的沉默。

“喂!先生,请问你老是跟在我的身边,是什么意思?”一个女性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着我倒料不到。我惊讶地掉过头去看。

这一次我看见她的整个面貌了。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对望着。甲板上的暗淡的电灯光从侧面射过来,正射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大半边脸。是美丽的面貌,眼睛似乎比海还深沉,额上几条皱纹使面容显得更庄严。此外再没有什么特点了。论年纪不过三十光景。

“我想知道海的秘密,我是在看海,”我低声答道,我好象在对自己说话。

“海的秘密?你想知道海的秘密?”她惊讶地问。她的眼睛突然发了光,显然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鼓舞着她,使她的眼睛会有这样迅速的变化。但这是什么东西,我却不能够知道。她把脸又一次掉过去望海,然后又回头对我说:“这世间居然还有人想知道海的秘密!我问你,你为什么想知道海的秘密?而且关于它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她急切地等候着我的回答。

我自问:应该怎样回答她呢?关于海的秘密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我想知道海的秘密,也无非为了想知道她的秘密。这是可以直说出来的吗?

我正为这件事踌躇着。她又开口了:“唉,你原来和别的男人一样。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平凡的、顺从的奴隶,都是不配知道海的秘密的!”她的脸色又变了,显然她对我失望了,失望却引起了她的愤怒。她好象在责备我:“从你们男人中间找不出一个伟大的人,只除了我的杨和那个孩子以及别的几个朋友。然而他们已经死了。”

她的严厉的面容和声音本来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但是她的全身好象具有一种力量,很快地就把我征服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惶惑地向她辩解我并不是顺从的奴隶。

“是啊,你们男人都是奴隶!不错,也许有一个时候不是的,然而等到别人拿机关枪和大炮来对付你们,你们就都跪下去了。”她说着,眼里射出火,两颊变得绯红,就在暗淡的电灯光下也可以看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生气,我以前并不认识她。但这时候我已经猜到一点了:在她的心里一定有着一种可以撕裂人心的仇恨的记忆。我完全忘记了她的话里所含有的轻蔑,我只想知道她的秘密。

“我已经看见过不少的男人,”她继续说,“我希望在你们男人中间还可以寻出象我的杨、我的孩子那样的人,然而结果我只找到一些奴隶,一个比一个卑劣,都只知道为自己谋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信仰和父母。我把我的故事、杨的故事、那个孩子的故事告诉他们,只博得他们的哂笑。是的,我每次见到一个男人,我就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他,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回应。我常常问自己: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吗?”她说着把一只手紧紧握着栏杆,用力摇撼。但是铁栏杆一点也不动。她更是愤激了,这时候她显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冷静的女人。她竟然是这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