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益记工人游行示威韵日子里,早晨六点多钟吴养清同高惠民到东南大学去,在那里又找到二十多,个学生,便一同向下关出发。他们走到东南大学后面山脚下小火车轨道旁,一面走着等火车。不久火车就驶来了。大家齐声叫喊,一面挥动手里的小旗。小火车便停下来,众人连忙跳上车,火车又开始前进。过了一会小火车到了下关,众人都下了车。

益记工厂离铁道不远。一群一群的学生下车后都不进车站,就沿着铁道走去。在益记工厂附近有不少工人,大都是三五成群,学生们便分散开向他们走去,找他们谈话。

吴养清走不多远,忽然看见王学礼在前面和一个中年工人谈话。他正要叫他,但是王学礼却走在人丛中不见了。他知道王学礼到他们平常和工人代表接洽的地方去了。他也想去,却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止住了。这个女人对他叫一声“先生”。他站住看时,原来有两个女人站在他底身边。叫他“先生”的那个女人有四十几岁,穿一件破旧的青布衫,蓬着头。另外的一个不过二十的光景,头发较光一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衫子。吴养清觉得有四只血红的眼睛在望他。

“先生,你们叫我们不要给外国人做工,我们就听你们的话不做了,”中年女人非常诚恳地说。“外国人如今把八个管机器的人关在厂里,不给饭吃。先生,请你们想法救救他们。”

“靠不住,外国人不敢,”吴养清还没有答话,高惠民便走过来抢着说。“你们做得很好!你们都不做工吗?”

“昨天起我们都没有做了,”那个妇人带笑地对高惠民说。“我们相信你们,听你们的话。外国人昨天晚上叫人来说,要我们去做工,他们要加工钱。我的儿子听见加钱很想去,我和我的媳妇把他挡住了。”她说到最后一句话,便望着那个年青的女人,她底媳妇把头点一下。

“你们真的不再上工吗?”高惠民间,“外国人再加钱,你们也不去吗?”

“不上工。先生,你们发钱给我们,你们在这样大热天里辛辛苦苦跑来劝我们,我们还不明白吗?”她底脸上显出感激的表情。

“你们不去游行?”高惠民又问。

“我们女人不好去,”她羞涩地说。

“娘,我们走罢,先生们还有事情!”她底媳妇拉住她底袖子说。她们婆媳对这几个学生笑了笑。便慢慢地走开了。但是走了几步,这个老妇人又走回来对吴养清说:“先生们,请你们放心,你们先生不叫我们去上工,外国人再给多少钱,我们也不去的,”然后急急地走开了。

吴养清并不曾开口,平日善于言辞的他现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望着那两个女人底背影,他第一次感觉到简单的灵魂底伟大与美丽,这是在他所出身的那一个阶级中所难找到的。自然那种人是多么幼稚可怜,然而他们底灵魂是多么纯洁,多么豪侠,多么善良。这个发现固然使吴养清觉得快乐,但同时也使他感到痛苦。这样贫苦的生,贫苦的死,就是那班人底刻板式的命运。在外国侵略者底压迫下,在本国掠夺者底压迫下,他们底命运都是一样的……

吴养清一个人埋着头在轨道旁走着,不住地思索这个问题,不曾注意到高惠民已经跑开了。许多执小旗的工人在他底旁边走过。直到响起了军号声,他才惊醒过来。这时高惠民正跑来找他,把他拉到已经集合好预备出发的工人队伍那里去。

轨道旁边的空地上排立着一条长蛇似的工人队伍。两个人一排,每人都拿着小旗。两边每隔十排便站着两个学生,他们底职务是维持秩序并且带头喊口号。在前面领路的是东南大学中学部的童子军音乐队。

出发的时候军乐齐奏,同时全体队伍喊起口号来。口号依然是“反抗强权”等四句,工人并不熟练,他们跟着学生叫了两句之后,到了第三句就只有含糊的音而无字句了。但是大多数工人底脸上都带着庄严的表情。所以虽然队伍不整齐,口号不清楚,然而在两旁看热闹的人似乎都被这种简单的诚实所感动了,有的人竟然脱帽欢呼。

这一天的游行路线很简单,就是从下关进城到东南大学的一条直路。这一群七长八短的工人大队,走在从下关到城里的马路上,象一股没有色彩、但是有强大力量的铁流。这铁流一路上吸引了男男女女底注意和同情。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奔向目标,终于走到了东南大学。

大队停在东南大学底门前。一部分维持秩序的学生便沿着大学入口的一条林荫路进去了。两旁人行道上、梧桐树荫下站了许多学生。一小队童子军音乐队等在校门里面。吴养清也走进去了。他站在旁观的学生中间。忽然里面的音乐齐奏,外面的队伍便开始走进学校。穿着短衫的工人们在学校里出现的时候,人行道上的学生便一齐拍手高呼“工人万岁!”所有在场的学生看见这样的情景都忘了自己地拚命拍手,拚命高呼。“工人万岁”的声音震得人耳聋。在工厂里受惯虐待的工人受到这种梦想不到的热烈的欢迎,竟然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大家都有一张微笑的红黑的脸。忽然他们中间也响起了拍掌声,马上全体拍起手来,大家齐声高呼:“学生万岁!”比学生底声音还大得多,诚恳得多。一个学生激动地对吴养清说:“这是南京工人与学生联合的第一声,这样的情景,我一生也不能忘记。”吴养清没有答话,只是拚命地对工人们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