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的包围中三个人走出了东南大学。附近人家的灯火已经亮了。他们转了弯便走入菜园中的小径。湿润的泥土有点粘住他们底鞋底。他们不能够走快,慢慢地踏下一只脚,又再提起另一只。街市的灯光可以远远地望见,菜园里闪着朦胧的光。近处有一个水塘,水面笼罩了一层暮霭。塘畔喧响着阁阁的蛙声。两旁的菜畦在朦胧中成了一片模糊的深绿色。夜快要到临了。

“吴先生觉得上海比南京好吗?”程庆芬问道。

“密斯程没有到过上海吗?”吴养清惊讶地问。在我看来,南京比上海好多了。我讨厌上海。住在上海的人只晓得钱,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是假的。在南京至少可以看见几个有同情心的人,’吴养清愤愤地说下去:“上海完全是外国人底世界,流氓底世界!”

“吴先生底话也许太过了。我理想中的上海是很美丽的。物质文明既然发达,生活富裕,人底同情心自然也丰富了,”程庆芬梦幻似地说。

吴养清象受了什么刺激似地忽然用愤激的语调打断了程庆芬底话:“上海,我是不愿意回去了!这一次的血迹不洗干净,我是不回上海去了。我害怕再看南京路!”

“我想这一次我们一定会得到胜利,”程庆芬充满了希望地说。“我觉得所有睡着的人都醒起来了。你这几天看出来这个变化吗?”

“看是看见的。我刚到时很奇怪,为什么南京人一点也不关心,现在我看见他们觉醒起来了。今天我心里很热。第一我要谢谢你底弟弟,”他说到这里便埋下头看了被他牵着的程旭一眼,那个孩子也正抬起头望他,不十分明白他底意思。过了一会,吴养清忽然带着疑虑说:“这一次该不至于只有五分钟的热度罢。”

“不会的,”程庆芬带着确信说。“这一次的血洒在大街上,是谁也看得见的。我们一定要把正义和人权争到手来。”

“然而我看一般人底脑子里已经潜伏着一种错误的思想。他们信赖政府,以为政府底力量可以解决这件事。他们请求政府派兵收回租界。其实我今天就听到一点风声,政府本来打算下令禁止一切群众运动,叫大家静候政府解决,后来看见风潮扩大了,害怕用压力反会激出事变,又只得装聋作哑。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别的都靠不住。只有我们民众自己努力,才可以争回我们底自由和幸福。”

“是,吴先生底话不错。我觉得我们前面好象有两条路:一条通到光明底乐园,一条通往奴隶底地牢。无论出什么代价,我们是要向乐园去的,”程庆芬乐观地说。

“我相信靠了大众底力量,我们会走到那里的,至少我们底弟妹们会走到那里,”吴养清看着小小的程旭,心里充满了希望,用坚决的声调说。“那天我看见南京路上一团团的红血和横尸的惨状,我在杀人者底凶恶的、轻蔑的眼光下向我们底死者告别的时候,我曾经在自己底心里深深地宣誓过:我底青年的生命可以牺牲,我底血可以再一次流到南京路上,然而正义终于是要争回来的。活着给别人做枪靶子这样的命运,我是要反抗的。我们要争回我们底自由,我们有这力量,只要我们肯做,只要我们有决心。密斯程,你同意我底话吗?我恨不得这一场决死的战斗轰轰烈烈地发动起来,奴隶底生活,预备给别人做枪靶子的生活我实在不能忍受下去了……”他愈说语调愈激烈,后来忽然中断了,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程庆芬不答话。他们默默地走着。夜色更浓了。吴养清觉得程旭底两只暖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底左手。

“吴先生,你不要难过,我要跟你一路到上海去,”这声音从孩子底口里吐出来的确很可爱。

吴养清只是抚着他底头叫:“好孩子,好孩子。”

程庆芬没有说话。她感觉到吴养清底温暖的呼吸就在她底耳边,脸上不觉得发起热来。她故意把脚步放慢一点,让他走在前头。但再一转弯他们就走入热闹的街中了。

他们到了程庆芬底寓所。程庆芬要吴养清进去坐一会,但是他谢绝了,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而且他底表弟高惠民还在家里等他。程庆芬姊弟二人向他告了别,走进院子里去了。程旭还回过头来不住地向他挥手。他等到看不见他们底影子时,才转过身,往自己底寓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