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老许摇摇头说:“不大好,听说长沙已经丢了。”

“不会罢,长沙会战三次都没有丢过。报上怎么说?”我不相信他的话。

“报上没有提,说是离长沙还远嘞,”老许低声说。

“那么你不用害怕。不要乱相信马路消息,自寻烦恼,”我哂笑地说。

“老许,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烦地催他。

“老许!老许!过来!”第九床大声叫着。

“还早嘞,现在离开饭还有一点多钟,”老许咕噜着走到第九床那里去了。

“快去,先给我煮碗大卤面来再说,”第九床昂着头得意地说。

“我来盘白菜炒肉丝,”第八床正站在他那个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脸上老是带着故意做出来似的滑稽的笑容。这是一个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别的病人(我也应该算在里面)一样,对湖北的战事一点也不关心。别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的战事,在病室里,人无法看到当地报纸。

“老沈,过来坐坐罢,”第三床拍拍床沿对第八床说。

“老苏,你今天真的要走吗?”第八床转过脸去,笑问道。

“不走我在这里养老?”第三床在高兴中带了一点愤慨的调子说。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静多罗!”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该走了。赖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第三床说。

“你不要说,这里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面花钱少得多!横顺我那位郭大夫脾气好,容易讲话,多住两天也不要紧,还可以多点几天眼药,”第八床满意地笑着,走了过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气却差了那么多,”第三床说。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气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对准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气一定会变好的,”第八床开玩笑地答道。

“我们这些人当中,我看还是老广最舒服,他一天只晓得笑,只晓得吃,”第三床两眼望着第十床说。那个广东青年穿了一身拷绸短衫裤,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块大面包塞进咖啡罐里,面包比罐子大,塞进去也困难,面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来放进口里去了。他没有痛苦,随时可以往外面跑,又不吃药,每天就敷点‘热敷’[1]。自己又有钱花。

“现在自然舒服。如果真要开起刀来,也够他受的,”第八床冷笑说,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这个老人家怎样?这两天哼都不大哼了,恐怕又要回老家罢,”他指着第二床说。

“恐怕靠不住,说是害梅毒,想不到这样年纪还生那种病,”第三床说。

“梅毒?那真怪。他不是吃长素吗?”第八床惊讶地说。

“越是吃长素的人越靠不住,——,”第三床刚说到这里,看见老人的儿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匆匆奔进病室来,便住了嘴。

儿子走到条桌前,汪小姐正坐在那里,他喘吁吁地说:“汪小姐,杨大夫叫买的针药买回来啦!”就把纸包放在条桌上。

汪小姐转过头,对那个站在药橱前弄什么东西的李小姐说:“密斯李,你去请杨大夫来,说第二床的针药买来了。”

瓜子脸的李小姐答应着,离开药橱走出去了。

儿子还呆呆地立在条桌前。

“陈先生!陈先生!”第三床大声唤道。

儿子惊醒般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过后就向着第三床走来。

“陈先生,你父亲的病怎样?”第三床问道。

儿子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两边颊上的肉失去了一些。他没有戴口罩,嘴唇四周盖着黑黑的一圈须根,眼角上还留着一点眼屎。他声音破哑地说:“恐怕难得好罗。”

“疮口不是好些了吗?”第三床故意惊讶地问。

“他还有别的病。现在连嘴,连身上都烂了,”儿子叹息地说,他的眼圈也红了。从他整个态度上可以看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神气。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说没有把握。昨天打过一针。今天又叫买针药,好贵啊!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不过不给他医病也不行,心里也过不去——”

杨大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了。儿子马上走过去迎接她。

“药买回来了?”杨大夫问道;不等回答,她又说:“马上就打。”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杨大夫拿着针走到第二床床前,李小姐跟在她后面。老人接连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同李小姐一路向着条桌走去。我听见杨大夫吩咐李小姐,要她给第二床洗洗身体。我暗想,这应该是一件多么不愉快的工作。

果然在十多分钟以后,李小姐换上一件背后开襟的工作长袍,戴上一双透明的皮手套,并且挂上口罩,端着一盆水,走到第二床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