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0页)

这个中年人怔了一下,过后便把猪肝提得高高的,一面回答道:“我买了新鲜猪肝来。我就去煮汤给他吃。”

杨大夫皱了皱眉,微微摇着头,低声说:“单吃一点猪肝哪里够?你每天至少得给他送两碗鸡汤来。”

儿子露出了苦笑,声音略带战抖地说:“我实在负担不起。为着他这场病,我已经花了一万多罗,钱还是借来的。要再借,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你给他输血罢,这是不花钱的,”杨大夫稍稍带一点不快地说。

儿子吃了一惊,害怕的表情立刻罩上脸来。他略带慌张地说:“我贫血,头晕,我不能输血。”

“你不用怕,我还没有验过你的血,”杨大夫说,“还不晓得你的血型对不对。”她怜悯地微笑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似乎知道跟大夫争论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便把眼光掉到猪肝上面,自语道:“我去把猪肝煮给他吃。”他转身往外面走了。

杨大夫也默默地走到条桌那边去。她一直坐在条桌前做事情。(汪小姐有时坐在她旁边写字,有时到某一张病床前去看看。有时又到外面去。)后来那个儿子拿着漱口盅进来了。他把它放在方木柜上,过后又拿起它来,把汤倒在一个饭碗里,一面俯下头对病人说:“猪肝汤来罗,我里头还冲了两个鸡蛋,你多吃点罢。大夫的话,你该听见了。我这样瘦,哪里还有多的血?你不要跟我为难罢。”

“我吃素……”病人固执地说。

“你吃素!现在你还要吃素,你就是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儿子着急地说,苍白色的脸变红了。他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我想他会哭罢。但是他并没有哭出来。

他的父亲一声不响,索性连哼也不哼了。他仍旧站在床前等候父亲的答话。忽然那个老人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死罢……”老人断断续续地说。

“不!”儿子吐出这一个字,他立刻埋下头,用手帕盖住脸,大声擤起鼻涕来。过后他又走出去了。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他才慢慢地从外面进来,先去洗了手,然后到他父亲的病床前,他站在床脚边呆呆地望着病人的脸,他好像不敢走近枕头边去似的。

杨大夫过来了,她一本正经地对那个儿子说:“我看他身体太差,非输血不行。”

儿子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似乎害怕杨大夫马上就抓他去输血似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杨大夫站在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你不要怕,你不肯输血,你就拿出五千块钱买血罢。”

“五千块,我哪里来的钱啊?”儿子做出要哭的样子说,“一家五口人还要吃饭……”

“那么你自己输血也好,等一会儿我给你验血。我给你担保,不会有危险,”杨大夫微微皱起眉头说。

“我每天要到局里办公,又要到医院来。我一家人就靠我这点薪水吃饭……”儿子唠唠叨叨地分辩说。可是杨大夫已经掉转身子走了。他有点失望、扫兴,好像他知道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似的。他带着求助的、诉冤的表情向四周看。他的眼光触到第三床的眼光了。

“这个年头,大家都苦,有什么办法!你忍耐点罢,”第三床劝他道。

“忍耐也要忍耐得下去啊,”他半晌才吐出这句话来。

“现在还是先治好他的病再说,”第三床说。

“病自然应该医治。不过他总不肯听大夫的话,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事事要由他,这怎么治得好病。今天买了一副猪肝,煮好汤给他端来,他又不肯吃。”说到这里,儿子立刻走到方木柜前面去,看了看碗里盛的汤。他端起碗,俯下头,温和地说:“快冷了,你吃点罢。”

“我不想吃,”病人答道。

“大夫说的,你一定要吃。不吃,你的病就治不好。我来喂你罢,”儿子说,就拿起调羹喂他的父亲喝汤。

“我不吃啦!”病人喝了两口以后,忽然伸出手挥动一下,好像要推开他儿子的手似的,一面厌烦地说。

“才只两口,再吃一点罢,”儿子央求道。

“不吃啦,不吃啦!”病人接连地嚷着。儿子只好把碗放回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这个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看见他微微地摆了两下头。他还掉转身子向着第三床,绝望地摊着两只手叹息说:

“他还是不肯吃。”

“慢慢来罢,”第三床同情地笑了笑,安慰他说。

儿子拿着脸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已经用一方花手帕对折成三角形从鼻梁系到后脑,代替了口罩,盖住了鼻孔和嘴唇。他绞干脸帕替他的父亲揩脸。

第二床似乎睡去了。病室里渐渐地静了下来。第九床和第八床睡得正熟,他们的讲不完的故事也跟着睡去了。第六床老是瞪着眼不出声,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一直在生气。第一床的靠背高高地支起来,他靠着它,让一个理发匠给他剪发,两只腿始终在被单下面高高地突起。第四床在看张小姐先前借给他的一本小说。他早晨已经同我交谈过了。我知道他姓孔,是邮局的一个职员。他害急性盲肠炎,前天上午进院来开刀。说是再迟三四个钟头,他就没有救了。他似乎是一个和善可亲的人。他又告诉我,第七床也是害一样的病,是大前天晚上抬进医院来的,就在那个晚上开的刀。他是听见大夫讲的,那个人来得更迟,算是运气好,没有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