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0页)

“睡得好。可是天没有亮就给人喊醒了。我觉得病人不必起得这么早。应该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里的规矩。其实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随时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过病房就是睡眠时间,不会睡眠不够,”她笑着反驳道。她正要转身走开,我连忙用话留住她。

“杨大夫,你看我开刀不会有危险罢?”我问道,这个疑问并不是我当场随便找来,它先前还烦扰过我的心。

“不会,不会!”她说着把头用力摇了两摇,她那堆浓发在我的眼前晃了两晃。“上个月我们还医好一个,就是冯大夫开的刀。不会有危险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着偷偷地望着她那对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疑惑被她的话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并且看相貌,她是一个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说,“下星期就可以开刀。你早点进去罢。记住不要多动啊!”她笑着对我微微点一下头就走了。

我觉得心里很轻松,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阳光,又仰起头吸入了一大口空气,我也离开了这棵大树,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阶,跨进门槛。靠着两边柱头放得有脸盆架,我便走到右边一个脸盆架前面洗了手。我回到第五号病床去。我经过第十一床的时候,我看了那个病人一眼。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头偏向右边,下巴靠着肩头,眼睛闭着,嘴半张开,急促地在吐气。一张圆圆脸,紫红的脸色,一脸健康相,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我的床已经铺好了,干净,整齐。我很满意,便脱去外面衣服,钻进被里去了。

胡小姐和一个戴眼镜的小姐正在铺第六号病床。那个小姐大概是广东人,讲不好普通话。她对第六床说:“你大小便要当心。你又把被单弄脏啦。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着急地说。他的脸色一直是红黄的,但是他的眼角却显得更往上竖了。

“你讲什么?”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向他略略埋下头,问道。

“我说我不方便呀!”第六床显得更着急了,他伸出他那只光着的右膀。站在他右边的胡小姐连忙说“不要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刚刚叠好的被单又弄乱了。他把膀子从肘拐弯曲着,在脸上晃了两下,他用力说:“我一只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说,她拿着他的膀子放回到被里去了,然后又把被单拉平。

“不要再动啦,你再动,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训似地说。

“我晓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两个护士抱着换下来的旧被单,拿着刷子等等走开了。我听见那个戴眼镜的护士问胡小姐:“他是哪里的人?讲话好难懂!”

“他是浙江人。不过你的话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张小姐讲的是广东官话,毛闷台(没问题)啊!”第九床插进来,开玩笑地说。两个护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调皮啊,等会儿打起针来,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转过头装出威胁的样子说。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点头陪笑道。他好像还要讲话,但是忽然叫出了一声“哎呀!”便伸起手去摸头。

“哪样?哪样?”胡小姐连忙回转身跑到他面前去,吃惊地问。一只麻雀“扑——”的一声从第九床的头上飞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来,一手的脏东西。“岂有此理!偏偏屙到我头上。”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他跳下床来侧着身子在方木柜里拿草纸。

“这是报应,洪文全,你以后还调皮嘛,”胡小姐高兴地笑道。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调皮也学会调皮了,”第九床接嘴说。好几个病人都忍不住笑了。

胡小姐已经转身走了,听见这句话,又回来对第九床说:“洪文全,你不要这样说。讲老实话,这个医院就是第四病室里讲话可以随便点。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气是很好的,只要吵得不太厉害,她不会来干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里也是一样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劲地说。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着说。

“女病室不是一样吗?女人跟男人有什么不同?”胡小姐大声反驳道。众人笑了起来。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声叫起来。声音对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见了那个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脸孔长得像马脸,年纪大约四十岁。

“哪样?”胡小姐转过身,就隔着两张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