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杀头的盛典(第2/3页)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所谓监刑官者从他底椅子上站了起来,拿着一张纸从他底大口中哼着微小的声音。人群中便是占着优等地位的人也只能看见他底头在摆,口在动。虽然谁都知道他在宣读犯人底罪状,但谁也听不见他读出些什么来。至于站在后面的人连头摆口动也没法看见。

“妈妈,我看不见……一点也看不见……”在后面的人丛中一个被母亲抱着的小孩子对他底母亲说。

“不要作声……在杀人了!”她向他摆头。

小孩当然莫名其妙,杀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前面的人却非常明白。他们不但明白,而且还正在睁起眼睛看杀人了。

监刑官底大口终于闭了。站在犯人身后右边的刽子手忽然变了颜色,一只脚踏住犯人底跪屈着的腿,右手拿着刀。前面在左边的一个兵士先拿了大砍刀向犯人底脸上猛劈下来,但还没有到脸上的时候,又轻轻地偏了过去。犯人底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面一仰。那个持刀以待的刽子手立刻把他底刀用力地砍下去,的一声,把犯人底右边脸皮连着耳朵一起砍了下来,但并没有完全砍掉,头还连接在颈子上。霎时鲜血直流,直喷,刽子手底手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点。刽子手连忙退后一步。扑通一声,犯人底身子便向前伏倒了。他并没有死,反而因了这一刀变得更有生气了。他底身子在土地上乱滚。口里发出非人的怪叫。他一面又在啃那布满了灰尘和血迹的土地,被反剪着的双手在拚命挣扎,一双赤足也在乱踢乱打。剩下来的大半边的脸上还留着一对圆睁的怪眼,这已不是先前的不时开闭的小眼睛了,而且这样的一对眼睛是从来不曾生长在活人底脸上的。这对眼睛里含着无穷的痛苦和恐怖。人底眼睛只要和它们接触一次,那个人就会连脊梁上都起了寒栗。在这个广场中滚着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受了致命的伤、痛得快死的怪兽了。

群众中起了大骚动。人们确实激动了。没有经验的人害怕起来,开始往后退,但是后面的人却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拚命往前面挤。阅历丰富的人自然是镇静多了。不过大家都有一种恐怖和不安的感觉。

到底是刽子手看不下去了。他连忙跑过去追着犯人底身体,左脚踏住犯人底胸口,不管犯人底挣扎,活生生地把他底头割了下来,又一脚踢开了头。剩下的尸体底项颈立刻缩进去,和肩膀相齐了。从头座子里冒出丝丝的鲜血来。带着鲜血和尘土的头象一个皮球似地飞滚开了,头经过一个兵士底面前,又被他一脚向右边踢去。在几分钟以内,那个头就变成了兵士们底足球。在兵士们底眼里这应该是很有趣的球戏了。

完了,革命党就这样地灭亡了。

演戏的脚色走了,人群中有不少的人刚退出去,后面的人又拥挤上来了。

杜大心早已痛苦到失了感觉的地步。在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是在一个广大的人群中了。广场的圈地上只剩下那个卧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在尸体右边一尺多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头颅和半边脸皮。在那指手划脚议论纷纷的人丛中,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大声谈话,而且差不多要吵起来了。他留神一听,原来是两个中年人在争论从前革命党徐锡麟被杀的时候,是否有剖腹挖心活祭恩铭的事。在他底右边也有人在争辩。一个老年人愤愤地答复他底邻人道:“惨?呸!杀革命党越惨越好!这班无父无君的禽兽,都应该死得象这样!”

杜大心底脸上又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战抖了。他忽然怀疑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他底周围是些什么人。那个带着血和土的圆球似乎在开口说话了:“什么时候革命才会来呢?”这样的问话还不断地追逼他,他依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他分明记得当这个头还不曾和这身体分离开的时候,当在他底面前不是这血和肉块,还是那活泼的大孩子张为群的时候,他也曾听见过这样的问话来,而且他也曾几次告诉过这个人(他底“大孩子”)说,在最近的将来,那个伟大的日子就会来的,那时候谁也不再哭了,谁也不再受苦了,每一家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饱饭,每个人都有衣服,人们安静地过着和平的日子。凡是曾害过人、正害着人、将害到人的那班民贼都要灭亡了。他曾几次清清楚楚地这样向这个人说过,然而现在就在这个人底面前他底一切的话都没有力量了。灭亡!灭亡!灭亡的不是民贼,而是这个人,他底“大孩子”。张为群就如此灭亡了。事实明摆在眼前:张为群就如此灭亡了。头和身体分离开,而且躺在血泊里。谁相信这个灭亡的人曾经具有一颗恨罪恶、爱正义、为别人求幸福的黄金似的心呢?一个痛苦的感觉象火一般地烧得他底头发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