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大心底悲剧

杜大心一年来都在工会里工作。最近几个月那个工会里的事情渐渐地多起来。虽然宣传部办事的人除他而外,还有两个委员,但大部分的事都要他做,而且他如果不负责,另一派人底意见就会占上风而被采纳了。另外《工人旬刊》底编辑也是他,他还要为这个刊物写作大部分的文稿。工会会所在杨树浦,他住在法租界,相隔太远了,有时候也感到不便,所以他决定搬到杨树浦去。

同时他看出来他对李静淑的爱情一天一天地在发展。虽然在理智上他认为他不应该爱这个女郎,但事实上他却异常爱她。而且在他底激情得势的时候,他好象非有她就不能生活下去一样。一天不见她,这一天就成了不幸的日子,心神不安宁,生活也就成了苦刑。然而他见了她,他底爱情就生长得更快,而同时理智又来压迫他,使他感到了良心的痛悔。最后他决定:一方面用工作来抑制自己底激情,另一方面极力和李静淑疏远,设法使他底爱情逐渐冷淡。因此搬到杨树浦去就是他底目前的唯一出路了。

张为群代他在杨树浦租了一间后楼,房租每月三元,就在张为群住的那所房子里。一天下午杜大心雇了一辆板车搬运他底行李,自己乘电车到杨树浦去。

这个纺织工人工会有十几个办事员,他们分成了两派:杜大心是一派,王秉钧是另外一派。王秉钧底势力要大些,他虽然只是一个交际委员,但他是某党工人部底职员,又是派到这个工会来的代表,他可以向党部按月去领津贴工会的款子。王秉钧原是一个工厂的学徒.因为人聪明,又常常跟着几个二等伟人东奔西跑,而且同别人办过几个工会,资格既老,经验又多。他加入某党以后,因为他曾从事劳动运动多年,颇受重视,在工人部里当了一个职员。他在工会里也颇有势力,大部分的办事员都是附和他的。

同情杜大心的只有四个人:总书记周百顺,交际委员高洪发,还有张为群和蔡维盛,这两人都是宣传委员。

周百顺、蔡维盛、高洪发三个究竟是有了年纪懂得世故的人,做起事来顾虑很多。他们虽然比较其他的办事员好,但至多也只能做到把工会底事看得和家事差不多有同等的重要。若说为工会作多大的牺牲,在他们是做不到的。而且他们同情杜大心与其说是受了他底思想上的影响,不如说是受了他底人格上的感化。他们不能明白地说出来王秉钧所宣传的“总理主义”和杜大心底“社会主义”哪一种好哪一种坏,但他们却相信杜大心,因为他们以为杜大心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底对人以及说话的态度都是诚恳的。他们也很讨厌王秉钧底骄傲自大。并且王秉钧永远只是那几句话,开口说总理,闭口说总理,差不多三句话内就要夹一个总理。至于总理曾拍过他底肥大的肩膀,也是他常常说起的,有时甚至做出样子好象表示,这个肩膀一经总理拍过之后,就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了。至于总理究竟曾否拍过他底肩膀,别人并不知道。虽然张为群几次说王秉钧底话不见得可靠,但周百顺他们也并不曾起过疑心,有时候在会议中王秉钧被杜大心或张为群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拍拍那曾经被总理拍过的肩膀,愤愤地说:“总理底意思也是这样。”杜大心自然是一笑置之,而张为群却也不肯相让,有时甚至摹仿着他底动作来讥笑他。然而总理究竟是伟大的,而王秉钧也就伟大了,一般人底意见是如此。所以王秉钧就常常这样地得胜了。

但杜大心也不是完全失败的,有时候他也有一点小胜利。本来中国人有一种特别长处,就是顾面子;工会办事员因为要顾全杜大心底面子,所以在小地方也常常对杜大心让步,使他不至于太失面子。至于宣传部底事,差不多全是杜大心一派人包办,不过王秉钧有时候也要来干涉。

这样的工作使得杜大心痛苦,他觉得他受不下去了,特别是当他诚诚恳恳、披肝沥胆地说出来他所感到而且确实相信的那些话的时候,他只得到王秉钧底鼻子里冷笑的回答,以及众人底冷淡和敷衍的态度。他屡次想不开口,让王秉钧一个人去说,然而他一看到自己所当作爱护的理想被人那般无理地糟蹋了,他底愤怒又使他不能不说话。他明白这样的热辩、这样的愤怒只能戕害他底病弱的身体,并且有几次热辩之后又跟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又红又烧,汗也大出,气也紧了,好象那颗心也要从他底喉咙里跑出来似的。这时候一座的人都沉默了。最难堪的是王秉钧底脸上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见这个,更觉得愤怒,因而咳得更厉害了。他知道他自己在向着死之路上走去,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本来患了肺结核症的人是应该静养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底同志们劝过他,李静淑底劝告更动人。他们都说他还年青,工作和奋斗的日子还长远,他应该顾到将来,不该只顾现在,不要为现在的工作以及无益的自苦毁坏了身子。这样的话自然很有理由,他也不能否认。然而他底热情却毁坏了这一切,他不能够在他所愤恨的事前闭口。他看见可恨的事就要恨,可悲的事就要悲。他纵然明知道这种恨、这种悲是没有好处的,但他自己是不能自主了。一切将来的梦想已不能安舒他底精神,他对于痛苦的现实之感觉是太锐敏了。表面上他常常可以做到异常冷静的地步,其实这冷静正表示着心里痛苦到无可奈何的程度。他底胸中正藏着一颗热烈的心。这颗热烈的心所渴望的正是工作——日夜不息的工作。他正要拿这样的工作来戕害他底身体,消磨他底热情,消耗他底精力,把他弄成麻木不仁,那时候他便可以不再感到那种难堪的锐敏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