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爱情的故事

袁润身底说笑话的轮值终于到了。他底细小的近视眼睛在一对镶黑边的圆眼镜下睁大起来。向右边分的、梳得极其光滑的头发,盖着那涂满雪花膏的、白中透黄的圆圆脸。微厚的嘴唇上有一撮日本式的胡子。他把右腿放在左腿上,左手又压在膝盖上,右手空着,准备在说话时做各种姿势。袁润身是在演说了。

果然他一开口便与众人不同:我不高兴说笑话,我给诸位讲一个故事。这是我自己经过的事情,请你们不要随便当作普通的故事听。

前年我得到巴黎大学文学博士以后,因为用功过度,神经衰弱,医生劝我到法国南部去休养,我便动身到M城去。

我住的房子在山上,异常幽雅。房子底外形颇象一座中世纪的城堡。我住在楼上,房里的陈设极其华丽,很合我底意思。

房东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妇,她有一个女儿,已快四十岁了。女儿在十八岁时跟人结了婚,但不到半年,她底丈夫抛弃了她,从此音讯杳无。她也不再恋爱,立誓终身奉养老母,倒也享了些家庭幸福。

我底房东对我很客气。她们没有儿子,所以就把我当作亲人一般看待。她们很知道青年作客异乡的苦味,又常拿亲切的话来安慰我。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就完全习惯了,犹如在自己家里一般。我底初意是在那里住个一年半载把身体养好,就动身回国。谁知命运捉弄人的本领太大了。从第二个月底末尾起就发生了一件事,我底一生的幸福几乎就因此断送了。

有一天午后五点钟光景我从友人家回来。刚走进大门,我就遇着房东母女送了两个女客出来。房东给我介绍,仓卒间不好说什么,只握了手,说了两三句客套话,就分别了。

这两个客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子美极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robe,外面罩了一件青色大衣,披着白羊皮领。淡青色的帽子下面露出她底鹅蛋形的脸,鼻子隆起,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常常带笑,嘴唇红得真象一颗熟透了的樱桃,这是天然的红,并不是口红底颜色。

虽然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却也把她看够了。而且着迷了。四年来我遇见了不少的法国女子,其中也有几个使得我时常怀念的。然而一见就能使我倾心到这样的,她却是第一个。

姑娘走后,房东母女就把她底历史告诉我。我知道她今年只有十七岁,在本地女学校读书。她底母亲早死,父亲在巴黎经商。她从小就寄居在叔父家里。最近她患了病,她底婶母带她到巴黎去就医,现在病好又回到M城来了。她们两家也有一点亲戚关系。房东母女又向我说起姑娘底种种好处。我从她们底口气中,知道她们很喜欢她。而且也就不知不觉地被房东母女底谈话感动了。我也就开始盲目地爱她了。

说恋爱是盲目的,这真是至理名言。譬如我只见了玛丽(房东女儿告诉我,姑娘底小名叫玛丽)一面,谈过两三句话,我就爱上她了。在别人会认为这是滑稽的,但在我,当时的事实确是如此。从这晚上起我就添了一件心事,书看不进去,事也无心做了。其实单是这样,倒也不要紧。无心看书,不看书就是了;无心做事,不做事就罢了。所苦的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她,想着她,心就无处安放了。第二天起得特别迟,因为前一晚想她,不能熟睡的缘故。

第三天房东家请姑娘一家人吃茶点。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客人就来了。我在楼上看书,其实这不过是在混时间而已,我底心早就不能够放在书上了。然而在未听见门铃声时却极其希望她们早来。但听见了门铃声,知道她们已经来了之后,我心里又是悬悬的,怕见她们了,只有躲在房里看书。自然我是极愿意下楼去的,但总鼓不起勇气来。不久房东女儿上楼了,她好象知道我底心事一般,一定要我下去。我起先推口说,我是外国人,夹在她们中间会使她们不方便,又故意找了些不大近情理的托辞,但终于半推半就地被房东女儿拉下去了。

走进客厅,三位客人在和房东谈话,一见我和房东女儿进来,便站起来带笑带言地欢迎我。姑娘正坐在门边不远的一把椅子上。今天她更美丽了。除了那天见过的她底婶母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房东介绍说是麦歇某某,就是姑娘底叔父。大家握了手,说了两句客套话。房东给我指定了一个座位,恰在姑娘底上手边。

房东女儿笑着说:‘麦歇袁本来不好意思下来,我拉了他底膀子,才把他拉下来的。’大家都笑了起来。我特别注意她,她确实笑得动人!我等大家笑声止了后,便红着脸把我底所以不下来的理由说出来。她底叔父便说:‘这并没有什么,在法国外国人就如同在自己底家中一样。我们法国人对待外国人和自家人是没有分别的。你们中国人又很客气。只要你愿意,请常到我家里玩,我是再欢迎不过的。我有一个图书室,你如肯借书看,我也很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