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第4/13页)

在那漫长的一夜里,阿兰这样交待自己:“我小的时候,一直待在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有白色的墙壁和灰色的水泥地面,我总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颜色灰暗、油腻腻的积木,而我母亲总是在一边摇着缝纫机。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砂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从这里分离出去。我从没想过要走出这间房子,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时候,我母亲把我招到身边去,一只手摇着缝纫机,另一只手解开衣襟,让我吃她的奶。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够到她的乳房,至今我还感到它含在我嘴里,那个软塌塌的东西,但是奶的味道已经忘掉了。到现在我不喝牛奶,也不吃奶制品。我母亲在喂我之前,喂我之后,和喂我的时候,始终专注于缝纫。她对我无动于衷。当然,我还有父亲,但是他对我更是无动于衷。我小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阿兰所交待的另一件事是这样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时,已经到了上中学的年龄。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壁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阿兰久久地打量她。

下课以后,男生和女生分成两边,公共汽车被剩在了中间。“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

“公共汽车告诉我说,她跟谁都没干过。她只不过是不喜欢来上学罢了。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在批判会上被押上台去斗争。

“我至今记得她在台上和别的流氓学生站在一起的样子。那是个古怪的年代,有时学生斗老师,有时老师斗学生。不管谁斗谁,被押上台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

“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

十一

那天夜里,阿兰就是这么交待自己,当然,小史一句也没有听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讲出来,只是在心里对他交待着。或者他听到了没有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小史当时不是同性恋者。他想听到的不过是些惊世骇俗的下贱之事。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双方对那一夜的回忆不尽相同。说实在的,小史对于同性恋者的行径知之甚详,他们在厕所里鬼混,肛交、口淫等等。这些故事他早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他只是想要听听阿兰怎么吃“双棒”,并且想要知道他怎么双手带电。但是阿兰说:这些事是瞎编的,或者是别人的事,以讹传讹传到了他身上。这使小史很不开心,要求他一定要说点什么。阿兰就没情没绪地说起他的初次同性恋经历:和高中一个姓马的男同学的事。这件事在非同性恋者听来索然无味,他在姓马的男同学家里,先是互相动了手,然后又用嘴。阿兰尝出了该男同学的味道——他是咸的。这件事使他体会到性的本意,那就是见到一个漂亮的裸体男子,在你面前面红耳赤,青筋凸显,快乐地呻吟。同时品尝到生命本来的味道。当时他想道,自己是这样的温顺,这样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这些话使小史很是反感,觉得阿兰很贱,甚至想要马上就揍他一顿。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对这件事有了新的体验。他很想听阿兰的“事”,在听之前很是兴奋;听到了以后,又觉得阿兰很贱。与其说他憎恶阿兰曾经获得的快感,不如说他憎恶这种快感与己无关。这就是说,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恋的种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恋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会每次值夜班都要听同性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