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第2/3页)

车子朝上移动了,好像蜗牛爬,好像要把陈得魁的力气和血肉耗干。如果坡路不是一段陡一段缓的话,老陈一定会顶不住的。到了下一个坡陡的地方,老陈拼命地推着车,心里却又在乱想:“这坡度大约是四十五度,小车加粪七百斤,压在人身上的力量是sin45°乘上七百斤,我的妈!”车子猛地朝下溜下来,老陈忙不迭地用左腿的膝盖顶在车屁股下面。

胖姑娘气愤地叫起来:“陈大哥,你夜来干什么了?劲都上哪儿去了?”

哄的一声,上上下下一起笑起来。老陈回头朝山下一看,下面十几辆小车,推车的汉子用膝盖顶住车,拉车的推车的都在笑。老陈很想骂上一声:“你不要脸!”但是说出口的却是:“你慢慢就知道了!”

大家又狂笑一阵,老陈又和胖姑娘拼命地要把车推起来。老陈用大腿垫住车屁股,用全身的力量朝上抬身子,就是用膝盖当支点,把腿当杠杆用。大腿上钻心的痛。“大约拷问犯人也不过如此。”老陈想。山路走也走不完,上了一个山坡又是一个山坡,老陈的小腿跃跃欲试地要抽筋。

“再不到我就完了。”车子推到山顶,老陈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脚在痛,腰在痛,肺急急忙忙地动着,好像肋间也在痛。头上汗珠成串,脚下像踩了棉花。老陈朝山下一看,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下。从山脚到山顶高度足有四百米,路程不少于四里地,走了大约一小时。老陈心里想:“上帝在炼狱里让一些罪人推石头上山,那是有道理的。”

整整一个早晨,老陈都在推车上山,下山的时间里喘息一下。最后一次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感到肚子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眼前也要发黑。真的,他已经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他时时都在盼着,上山的时候盼早到山顶,下山的时候盼早点回家吃饭,到了真该回家吃饭的时候,他简直就要走不动了。他真想把车子扔在地下,但是他又想起万一车子叫人偷走,那就要花十几块钱去置新的,只好把那辆给他带来灾难的破车推着。

还没有走进家门,老陈的唾液就在分泌了。所以他一进门就粗声粗气地吼:“孩儿他娘,饭好了没有?”

孩儿他娘看见老陈筋疲力尽地坐在炕沿上,赶快把饭桌抬上炕。老陈满怀食欲地看见炕桌上摆了几个大地瓜,大碗的萝卜丝,他无比伤心地想到:“如果我能吃上百分之百的粮食,如果我每顿饭都有足够的肉吃,我又何至于像今天这么瘦,我又何至于腰天天痛呢。如果我能在饭食上得到足够的补充,我何至于被耗得这么干。”他又想起上辈子看的一本畜牧书上说:“猪是一种能很有效率地把植物里的热量转化成肉和脂肪的动物。为了进一步提高效率,可用填饲料(就是蔬菜、番薯之类)填充其肠胃,加以少量高热能饲料,效率可更高。”老陈伤心地想:“我也是一个很有效率的动物,为了进一步提高效率,让我把吃进的热量全用出来,也加上填饲料了。”他一面把地瓜和萝卜丝朝肚子里扒,一面对老婆说:“孩儿他娘,就不能做个饼子给我吃吗?”

他老婆坐在对面,用填饲料一面喂小芳,一面说:“家里就只有八十斤苞米了,还有几斤小麦,你不准备来个客,走个亲戚吗?”

老陈忽然把目光落在他的小芳身上,那孩子一丝不挂,瘦瘦的肋骨如同炉箅一样,胳膊腿都瘦得吓死人,只有一个肚子大得可以,身上黑泥成了鳞。老陈正在奇怪她的大肚子里全是什么,猛然,好像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一堆填饲料从孩子的下面喷出,在炕席上形成了十分不赏心悦目的一摊。

老陈恶心得差点呕出来。他老婆急急忙忙用一块纸去撮,然后用一块布一擦就算完事了。老陈十分不满地看着他老婆那一双很有点可疑的手说:“你就不能给孩子做点粮食的东西吃吗?”

他老婆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说的嘛儿?谁家不是这么喂孩子?”

老陈把东西扒下胃,就感到这些东西和肚子里那团火一起融化了,变成了十分可疑的一种感觉:大概那种感觉是可以随时转化成饥饿的感觉的。他马上又想起上辈子读过的那本书里的一段:“填饲料之中大量的粗纤维促进肠胃蠕动,有利于排泄,使猪和牲畜的消化功能得到促进,有利于精料的吸收。”

“可是精料在哪儿,我的精料在哪儿?”老陈一面痛苦地想着,一面被街上的哨声召上街,和大家一起又来到地头。

上午的辛劳比早上要更厉害。可是老陈全身的肌肉已经麻木了:它们随时都要十二分亢进地收缩,所以现在根本放松不开,无论用力与否,它们全是紧绷绷的一团。所以他的动作就十分笨拙,脚步也是十分沉重,根本就是脚跟和地面恶狠狠地相撞,震得脑子发麻。脑子也因为全身各处麻木而变得十分迟钝,只是感到骨头节里有那么一点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