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福(第4/5页)

清凉的泉水环绕着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围是高大的砖墙。这伟大的房子上空会有喧闹的噪音吗?绝没有!那会打扰了战福先生神圣的睡眠。

吃什么?偷来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说!他想吃罐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罐头味呢。罐头供销社的货架上就有。可是怎么能拿来?有人坐在前面看着那些罐头呢。吃不着了吗?看着罐头的是谁?坐在那里的人是小苏哇。小苏满面微笑,向他招手……

战福浑身发热,推开门就奔了出去,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房屋,罐头的美味,微笑的小苏,冷不防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立刻,身边响起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声音:“瞎了?奔你娘的丧!”

战福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他嫂子正双手叉腰,凶煞一般地瞪着大眼看他。战福今天发现,嫂子居然那么可憎,发黄的头发邋里邋遢地趴在头上,粗糙的面孔,黑里透灰。木桩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总的印象是:下贱,不值一文。

战福平时就恨他嫂子,不过还有几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从牙缝里说出两个字——“丑相”,就连他自己也很觉得惊奇。但是,他从这两个字里又发觉自己很英勇、伟大。于是,又盯着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来子嫂气得发了愣,马上又气势磅礴地反击回来:“王八蛋!你不要脸!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国也没有你这样的第二个!死不了也活不成,丢中国人的脸!”

战福被折服了,屁滚尿流地逃到街上去。二来子嫂念过小学呢。如今又常常去学习,胸中很有一点全局观念,骂起人来,学校的老师都害怕,何况战福。

二来子嫂的大骂居然命中了战福的要害,使他像一条狗挨了打一样气馁、自卑。他垂头丧气地走着,不觉走到了供销社里。

供销社大概只有八九个顾客,售货员倒有十七八个。小马第一个看见了战福,发出一声欢呼来迎接他的到来:“啊呀!小苏的姑爷来了!”“哈哈哈!”人们发出一片狂笑。

顾客们大为惊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这些像猪狗一样的售货员们笑着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宣传出去,为了开心,为了显示自己多么有幽默感。其中小马的声音最响亮:“昨天,昨天下午(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战福到供销社来,我们的苏小姐一看,那个含情脉脉呀,我可学不来……”

小苏慌了,昨天只不过是为了骚滴滴地开个玩笑,谁知道今天闹成这个样子,而且要在全公社传扬开了,这可不好!她像狮子狗一样地跳了起来反击:“小马,‘你刮不知恬’,‘你刮不知恬!’”

可是她的挖苦真是屁用没有。在场的都是喜欢猎取无聊新闻的人中猪狗,所以全都支棱起耳朵听小马的述说:“我要送一对暖壶给他们,小苏替战福嫌少!”“哈哈!”“哈哈!”“小马,你大概是撒谎吧?”全体售货员一起作证说:“是真的!”

“哈哈哈!”公社副书记乐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大肚子。“嘻嘻嘻。”文教助理员从牙缝里奸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学校的孙老师抬头看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单调的傻笑,好像一头笨驴。其他人也在怪笑,都要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里,得到前所未有的欢乐。这个笑话对他们多宝贵呀!他们对遇到的一切人讲,然后又可以在笑声里大大地快乐。“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小苏已经瘫倒在柜台上了。人们看看她,又看看战福黑紫色的鬼脸,又是一场狂笑。小苏招招手,把战福叫过来,对他说,声音是意想不到的温柔:“战福,你这两天别到供销社来,啊?”

别人也许会奇怪,小苏为什么对战福这么和气。原来是战福个儿很矮,脸又太黑,看不出是多少岁。所以,小苏就从他的个儿上来判断他只有十三四岁。因为她到石沟才一年,所以也没人告诉过她战福二十八了。她要哄着战福,要他别来。要是她知道战福岁数那么大,就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好,战福离开供销社回家去了,浑身发热,十年来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干,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还要盖三间,不,四间大瓦房。为了他的幸福,为了吃不完的罐头(说来可笑,他以为卖罐头的人可以把罐头随便拿回家去)。

晚上,人们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山上的石头坑里起石头(石沟的石头很好打,用铁棍一撬就可以弄到大块的上好石料),装在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车上。当人们走近的时候,十分吃惊地看见,那是战福!

战福满头是汗,勉勉强强把三五百斤石头推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做了一锅难吃无比的玉米面饼子,把肚子塞饱,就躺在他那破炕上,想着白天在供销社的情景,心头火热。他以为,白天小苏对他很有意思说,但是当着那么多的人,不好意思。可是他就没想想,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会看上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