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宫 舞台剧本(第3/12页)

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钟摆声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沙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分离出去。

钟鸣声。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高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奶头;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的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液体,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肚子里。

阿兰的声音渐渐带有感情。

有时候,我故意用牙咬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嘴。

转为低沉。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在我的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小史咳嗽。

灯光复亮。

小史 你是干什么的?

阿兰 我是作家。

小史 噢。明白了。

阿兰 怎么了?

小史 (很帅)没什么。你接着讲。(阿兰才讲了几个字,小史又打断他)等一等!

小史 (恶意地嘲讽)你要是觉得自己很牛逼,也别在这里牛逼。到了外面再牛逼。我们这儿层次不高,你牛逼也是瞎牛逼。懂吗?

阿兰被搅得迷迷糊糊,喃喃不清地自语着:我有什么牛逼的,但观众听不到,还皱起眉头来。看样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牛逼了。直到小史说:讲啊!再讲下去。

阿兰 我从没想过房子外面是什么。但是有一天,走到房子外面去了。我长大了,必须去上学。我没上过小学,所以,我到学校里时,已经很大了。

暗场,马路上的嘈杂声。

那座学校纪律荡然无存,一副破烂相。学校旁边是法院,很是整齐、威严,仿佛是种象征。法院的广告牌,上面打着红钩。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静默。学校里的嘈杂声。

我长大了。上了中学。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小史露出异样的神情。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我常常久久地打量她。打量她的身体。她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孩子,但她已经是女人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教室里,大家都吓坏了。课间休息时,教室分成了两半,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只有公共汽车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这件事告诉我,就像女性不见容于社会一样,男性也不见容于社会。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也一样。

放学以后,所有的人都往外走,她还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合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件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乳房……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灯光复明,小史仔细打量阿兰。

小史 (嘲讽地笑着)你丫真的很特别。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是干什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