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永乐五年(第2/3页)

所以我女友是我的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这样的女友多了,我的世界可以按照我的女友们编年,什么翠芳洪武元年,什么春花建文四年,我女友永乐五年。将来我老了,我对人讲过去的故事,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好几个女友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的女友成了我的前女友,新的帝王还没有出现,我没有新的纪年,我没有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五代十国、混沌一片。

我洗了洗我刷牙用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白底红字,印着“三八红旗手”。我拿着搪瓷缸子到地下一层的食堂打饭,卖饭的师傅习惯性地问我:“六两还是八两?”我看了他一眼,伸出搪瓷缸子说,“二两。”我一边上楼一边吃饭,米饭很白,肉片很肥,大椒很青,土豆很黄。我坐在宿舍里,不吃的肉片扔到桌子上,每个人把不吃的都扔到桌子上。桌子上垫了好几张过期的《人民日报》,前几天的国家大事被肉片骨头污得难以辨认。王大劝我节哀顺便,说早就告诫过我,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勤快些,找姑娘要非医非护非鸡。辛荑说,好事,好事,早觉着我和我前女友不合适,狗肉不能硬往羊身上贴。现在好了,我可以和他作伴了。厚朴说,不是好事,不是好事,东单街上又不太平了,谁家有闺女得好好看好了。黄芪说,无论好事坏事,都放一放,事缓则圆。好象下围棋,一个地方不知道如何下子,就先放着,他处着子,过一阵子,自然知道原来那个地方该如何下了。杜仲一句话没说,蹿出宿舍,去“奥之光”副食店买了半打啤酒上来,说庆祝庆祝。最后,我们在东单大排挡结束,六个人喝了一箱燕京清爽。我喝到第六瓶的时候,站立不稳,我一手酒瓶,一手鸡腿,面冲大家,面冲长安街,发表演说。我说谢谢大家好意,但是没用,我要利用这个机会,重新做人,好好读书。我们医大好些前辈名医都是被始乱终弃之后,觉得爱情虚伪无聊,人面狰狞,不如归去读书,遂成一代名医。我为什么不成?你们看我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我没醉。

第二天,我醒来,厚朴抱着枕头在床边看着我,表情异样。厚朴说,我昨天真的醉了。他看见,我昨天夜里从床上爬起,镇静地爬下床梯,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厚朴的床头,脱了裤子就开始小便。厚朴急忙躲闪,抢出了枕头,他不敢惊醒我,我小便完,抖了抖,又上床去了。厚朴抱着枕头到其他宿舍凑合了一宿。

我独自坐在七楼自习室,心绪不宁,我找了一张大白纸,乱写一气,没有顺序,文白间杂,中英混排,总之都是激励自己的话,激励自己蔑视女色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算了,去干你该干的事情去吧。Hold it tight and let it go。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志当存高远,思当在深微。给她一段自由时间,不许你再求她,求她回来,绝不!不许再想丁香花、玉兰花,总之不许再想任何花。Do not trouble trouble till trouble troubles you。不仔细想,就不烦。既耕复已种,时还读我书。锻练你性子中最弱的一环。Learn to labor and to wait。干自己喜欢干的事。面壁十年图破壁,汝大器,当晚成。潜龙毋用。Self-control, self-contain, self-efficient。前面的小师妹到了夏天,想情郎想得心酸。书中有足乐,度岁不知年。手背后,脚并齐,两眼看着毛主席。我独默守我太玄。失去孤寂,就会失去一种奇异的力量。Boys, be ambitious!”

我没有了茶缸,茶缸还给了我前女友,我上自习没有茶喝。没有茶水支持,我在课桌上昏睡过去,然后冻醒,手脚冰凉,手底下没有米老鼠棉垫。我决定回宿舍睡,睡了一会儿,忽然惊醒,我把一本荷兰人高罗佩写的《房内考》落在自习室了。那是解放前的初版书,插图精美,不敢丢。我赶到自习室,我原来的坐位上,被一个小师妹占了。小师妹一张鞋底脸,头发黄黄的,散碎的小卷儿,一点浅黑的眼袋,肾气不足的样子。这个师妹,王大和辛荑仔细夸过,都说属于“不以美艳惊天下,而以淫荡动世人”的类型,不俗。王大怂恿过辛荑多次,“上吧,什么是玩,什么是被玩?什么叫受伤的总会是你?只要你不认死理,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就当吃了一个大西瓜,撒了一泡尿,你什么也不亏。”我自知尴尬,小声谨慎地问那个小师妹:“我好象在这儿落了一本书,不厚不薄,四四方方,不知道你看见没有。”小师妹眼皮不抬,一边继续看书,一边说:“我没看见,我没看。我们宿舍的人在看,应该在我们宿舍呢。”我更加谨慎:“那,看你方便,明天上自习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回来?”小师妹点了点头,继续看书。第二天,那本《房内考》放在原处,小师妹坐在旁边的一个位子上,目不斜视,仔细看书,好象那本《房内考》一直在那儿,从没人动过,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若无其事地拿起那本《房内考》,小声唠叨:“总算找到了,给辛荑急坏了。要是我找不到,辛荑要跟我拼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