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3/3页)

她现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现在跟她没关系,我不知道她是谁,这无关紧要,象很久很久就开始了的一样,我爱她们,爱偷偷瞧着她们,在她们面前做一些仿佛多余的事情,不因为她或她是谁,只是因为她们不是别的,而仅仅是女孩子而矣。我爱的不是她们,偷偷瞧的也不是她们,而是她们修直的腿,柔细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颈项……但绝不是她们,至少绝不是她们头脑里的思想。

现在,是它,是充溢着魔力,流动着异彩的头发又退回去了,退进从窗子泻下的那款阳光里。它久久不再摆回来,只随着她写字时身子的抖动在阳光里荡漾,仿佛在阳光里漂洗着,久久,我惊喜地发现它被洗成了墨绿色,是夏天禾苗疯长时的那种绿色,仿佛能挤出水、出油来,仿佛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渗到底,仿佛又将一部分光散射开去,周围一片绿莹莹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头发闪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汇拢来,聚成秋夜墨绿色的星空。

我听到魔力在召唤,我知道我的手指现在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微微颤抖着却又极为轻巧,绝无声息地移开桌沿的铅笔盒,自己占具了那个位置,几个指尖轮流着,象是紧张不安地敲打着桌面。它们想摸摸那头发,不,它们没有这份勇气,它们在等待,等待头发自己过来。漫长,漫长,忽然间,它们仿佛有意识地静下来,我看见发丝涌来了。如春雨,如春风,手指颤得更轻微而节奏却更快了,在接触的一瞬间,嫣然红了起来,痉挛似的,错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润了,春风醉了的春花。一味痒痒的感觉随之传遍周身,满足感便充胀开来。指尖又动了起来,这回却是轻柔而富有韵味,点着桌面,仿佛桌面是一张无弦的瑶琴,平静地候着下一个轮回。

突然一只小手似无意地在眼前滑过,凝滞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断,发出断裂的声音。

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缩了回来,先于意识,象是触到了烧红的铁簪。接着是椅子的前腿带着身子颓然地瘫向地板,一声金属和水泥撞击的大响,许多头颅转过来,漠然的眼睛奇怪地凸着。

许久,我才从虚脱状态缓过来。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樊于期在《史记》里挥起剑,正向自己的头颅砍去,把它借给荆轲,一串血滴迸起,虹样翼过惨白的日光——“吃饭了!”姥姥大叫——书落到了地上。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来了,一个吻,真灵,白雪公主缓缓地撑开了眼睛——“铃”——“铃”——我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早晚我会得精神病的。”

瘫坐着,这样又过了许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气,能去看看是谁这么可爱,把我人人都说长不了的阳寿又惊跑了几天。

是同桌,姓孟,名寻,很文气的名字,想是从张岱小品集的题目《西湖梦寻》中化来的。

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它们象是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小兄弟,你脸怎么红了?身体健康。怎么又白了?天冷涂的蜡。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杨子荣答座山雕的话呀。

“对不起。”

这么说她都看见了?我这才感到难堪,那发呆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尤其被她,而不是他,看见。就如同不是为了给谁瞧,最高贵的贵妇人吃饭和更衣的姿势也一定不会很雅观。

“有圆规吗?借用一下行吗?”她转过身,忽然记起或忽然想起,又转回来问道。

“现在好象是历史课呀?”

“我做一道,一道课外题。”

“那自己来拿,别那么客气。”

其实平常我的铅笔盒里,铅笔总是秃的,那是等着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再削的,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来的。今天,偏巧有支圆规,还是上好的。这令我很是得意,忘了难堪,不由地想起姥姥婆边做饭边数落我:“你会洗衣吗?你会扫地吗?你会叠被吗?你会……你会吃饭吗?”“会!”我于是放下书,就着鱼汤啃起至少五层的烙饼。尊敬别人就是尊敬自己,同理,今天我这样大方,也是为了明天,和尚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领袖人物,就应该这样有远见。

你这个坏东西!想着,我又闻见了饴糖厂甜臭甜臭的味道。

“它毕竟还有一点好处,时刻指示我们风向,提醒我们不要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