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宁世从商,海南凤凰饭(第2/4页)

大鸡来我们宿舍的时候,一条好左腿配合一个右拐,不撑拐的左手在左肩头扛了一个罗技专门打游戏用的巨大黑色键盘,右腿满是石膏,从脚到胯,“石膏是全部重新打的,那个总住院打的完全不能用,打碎了重新做的,否则,即使好了,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拆石膏之前,还不知道到底是哪条腿长哪条腿短。” 大鸡是眼科的,来我们宿舍的时候披了一件白大褂,上面蓝色字体绣着“眼门”,眼科门诊的意思。辛荑说,“进来吧,欢迎师兄,您衣服上应该加个‘屁’字,‘屁眼门’。”大鸡涨红了脸,“等我腿好了,等我腿好了,命令与征服,我先灭你。”

大鸡和小白不一样,别人杀不死他,就一直在机器上粘着,绝对不自己主动离开战局,喝很少的水,根本不上厕所,辛荑说,可能都走汗腺了,大鸡的器官构造和常人不同。夜深了,如果宿舍里有人嫌吵闹要睡觉,大鸡就戴上巨大的飞行员模样的耳机。我有一次早上被尿憋醒,天刚刚泛青,看到大鸡还在电脑前,脸和天一样靛青,除了手指在动,其他地方一动不动,仿佛僵尸刚刚开始复活或者在太阳出来之前慢慢死去。

少了《命令与征服》,妖刀在美国也加大了压力,辛荑开始疯狂准备英文考试。

辛荑说:“妖刀说的非常清晰,基本标准是这样的,TOEFL,630,GMAT,750,GRE,2300以上。比基本标准高百分之十,将受到妖刀景仰,在外面鬼混,吃喝嫖赌抽,随我便。比基本标准低百分之十,将受到妖刀鄙视,将放弃对我的培育,任由我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睡小翠,睡小红,随我便。”

我说:“多好的姑娘啊,总结一下,第一,只要你不考出基本成绩,你就可以随便睡。第二,你不可能被妖刀景仰。那三个分数,上浮百分之十,比满分都高了。你考完之后,那些资料,扔给我吧,我闲着没事儿干,又没《命令与征服》玩,我也考试玩儿。”

我找到王大师兄,他坐在宿舍里,背靠着墙,嗑着葵花瓜子,头小肚大,前凸后平,仿佛一切两半的巨大葫芦。我当他是宝葫芦、水晶球、王八壳,我要知道我的将来。从认识老流氓孔建国开始,我慢慢形成一个了习惯,三年五载,找个大我十岁以上神似异人的老头老太太,卜问将来。不需要事实,不需要分析,只要最后的判断,是东是西,是生是死。孔建国越来越不喜欢充当这个角色,他说,什么肿瘤发生,什么脱妇考试,不懂。管宿舍的胡大爷象喜欢雷锋一样喜欢古龙,认为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他对于我的判断单一而固执,“学什么医,去写凶杀色情,你行。”我老妈的老哥,就是我大舅,永远喜欢设计我的人生。我大舅是黄埔五期的毕业生,上黄埔学校是他一辈子唯一做的牛屄事儿,所以他一辈子为此牛屄着。他家最大屋子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没搁电视,永远挂着一张幅宽巨大的照片,上面密密麻麻或站或坐无数的老头,比八十七神仙卷宽多了,比八十七多多了,至少有八百七十,顶上横印“黄埔同学会xxxx年集体合影”,左右两边分别侧题“贪生怕死请走别路”和“升官发财莫入此门”。我大舅说,这些人就是历史,挂照片的钉子必须用进口的水泥膨胀钉子,墙必须是承重墙,否则墙体裂缝。以前的房子没挂在承重墙,房子漏水,淹了楼下的木地板,还赔了钱。他还说,晚上关了灯,没有月亮,这上面八百七十双眼睛都在黑暗中发亮,他八十岁之后,每次起夜,都看得到,死了的发白光,活着的发蓝光,快死的在白蓝之间。我大舅的眼睛的确非常亮,腰非常直,坐在大沙发里打八圈麻将,腰板还是挺挺的。从我长眼睛开始,他就逼我认,那八百七十个人中,哪个是他。开始的时候,的确难,每个脑袋就是黄豆那么大,眉眼就是芝麻那么大。现在,我连肚脐眼和鸡眼和屁眼都认得出哪个是他,即使挂的是底片,我也找得到。我大舅说他是学炮兵的,成绩非常好,人品也非常好,“那时候,国民党是主流,学习好的都跟了国民党。共产党在基层做工作,成绩差的,觉得和我们拼不过的,没前途,就跟了共产党。”这个说法好像不是假的。我在他家和一个退休的共产党将军喝酒,那个将军应该不是假的,接送他的都是挂军牌的奔驰。他一直叫我大舅师兄,一直说我大舅脑子好使,会算数,什么样的炮、敌人方位如何,立刻就算出来炮口如何摆,然后其他人就跟在后面摆。将军说,我大舅善于思考,他就不,也没有那个脑子,过去宣传甩手疗法,他现在还坚持用呢,过去宣传红茶菌,他现在还喝呢,挺好的,活着。我大舅说,在做那个人生重大决定之前,他看天象,他重读《资治通鉴》,他学习《资本论》和《论持久战》。他思考之后或者说被我舅妈苦劝之后,解放前,决定不去台湾,一九四九年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缴械投诚,得了光荣起义的证书,后来,这个证书丢了或者被五个小孩儿叠纸飞机了,反正搬了几次家就找不到了。后来,文革了,没有起义证书,地方组织不认可,人差点被打死,地方组织说:“如何证明你不是悍匪呢?如何证明你不是打到只剩三五个副官,一两颗子弹,看到我们满山红旗,逃跑不成,自杀未遂,号称投降呢?谁能证明你手上没有沾满人民的鲜血呢?我们倒有足够的证明,你的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你在岷江边妄图阻挡历史的车轮,负隅顽抗,杀了我们多少革命战士?”文革之后,我大舅和我舅妈吵架,实在没词了,都是用如下结尾:“我这辈子就是被你毁的,我这辈子就是被你毁的,你几乎要了我的命,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每次见我大舅,他要么是见我的第一句话,要么是最后一句,为我设计未来:“小子,乱世从军,宁世从商,象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