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石决明,JJ舞厅

在医学院的后半截,在决定要争取去美国实地考察资本主义腐朽没落之前,在手术前刮阴毛备皮和手术中拉钩子抻皮之外,我和辛荑的时间和金钱差不多都花在吃小馆和喝大酒上。

我们住宿舍象征性地每年交五十块钱,一间十平米的房间,六个博士生,三个上下铺,一个脸盆架子,一墙钉子,杂物堆挂挤塞在任何人类或者鼠类能找到的空间,蟑螂在人类和鼠类不能利用的空间里穿行,晚上累了,就睡在我的褥子和床框之间,睡在我和辛荑之间。蟑螂们前半夜随处大小便,产出物随风飘落,然后听到辛荑梦里磨牙的声音。他们后半宿夜起彷徨,常常三五成群走过我的脸。我在墙上贴了黄芪写的行草“行苦”,杜仲这个没文化的总念成“苦行”,黄芪写的时候啤酒已经喝肿了,“行”字最后一笔被拉得很长,长得没有头地绝望。这几个人从来没想过,再过三十年,中央领导人的小命就掌握在这几个人手里。所以,当我姐姐说她要在美国换个大房子,至少要四间卧室,她自己一间,老妈和老爸各一间,老妈提供的理由包括,她天生敏感睡得很轻老爸夜里翻身吐痰抽烟磨牙打呼噜她天生多病看到老爸常常想到彼此人生观如此悬殊诱发心脏房颤室颤同时老爸还有脚气和神经性皮炎她天生肥胖基因到了美国有了吃的很快逼近二百斤老爸不到一百斤万一翻身压死了他属于意外杀人,我7岁的外甥自己一间,我姐姐提供的理由是,他要上小学了,他的脖子长得可快了,我老妈纵论邻里矛盾的时候,他伸长了脖子往别人家里看,眼睛能高过窗台,他要有他自己的空间,发育他自己的灵魂和自我,养他的千古万里浩然之气。想起我六个人十平米的宿舍,我觉得我老妈和我姐姐讲的一定是抹香鲸的语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钱。宿舍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和大华影院、奥之光超市、东单体育场,东单公园、王府井百货大楼等等的直线距离都在二百米之内。在北京这个大而无当、从来就不是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设计建造的城市里,属于少有的安静丰富。辛荑家的一间破平房在美术馆北边,顺风的时候,憋着泡尿,从仁和医学院五号院西门出发,急走几分钟就到。我从小时候住的平房就够破了,我们六个人十平方米一间宿舍就够挤了,第一次看到辛荑家的老房子,我还是感叹人类忍耐苦难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隶制存在的可能。我家已经不住平房了,辗转几处,最后又搬回了垂杨柳。如果需要回去,我从宿舍走到东单公园,做四十一路汽车,两毛钱到家。

辛荑在穿衣戴帽上,没有来自女友的任何压力。辛荑第一个女友女工秀芳看辛荑基本是仰视,基本只看辛荑锁骨以上,辛荑下六分之五穿什么无所谓。辛荑第二个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环内长大,看习惯了军装逛荡着和片儿鞋提拉着的混混儿。我们军训时候发了五套军装,正装上挂塑料镀金扣子和血红肩章,镀金扣子比金牙还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战和训练用的作训服还是和抗美援朝时候的军装很象,辛荑常常穿着它,产生医学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儿另类搭配的诡异气质。小翠看着辛荑身上的作训服眼睛就发蓝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红晕湿脸颊。我和厚朴和杜仲都从心底里喜欢小翠,我们把我们的作训服都给了辛荑,这样,他将来十年,无论胖瘦都有的穿,我们也有机会看小翠眼睛里的蓝光。辛荑现任女友“妖刀”强调精神,心眼遥望美国和未来,心火昂扬,青布衣裳。清汤挂面的头发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仿佛黑白资料片里抗战时期在延安的江青。只要辛荑的阳具包裹在路人视线之外,“妖刀”就没意见,所以辛荑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两百块钱。现在进入实习期,白天白大褂,夜里作训服,基本不用钱。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识,四岁分得出女孩好看还是难看,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抱怨我老妈,总有用最少的金钱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窝瓜这类北方植物的倾向。三十岁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动推子剃平头,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妈金钱投入。我老妈的观点是:“靠,穿那么好看干什么?你不是说肚子里有书放屁都是荷花香、长痔疮都是莲花开放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十一岁就要五十八块钱买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诗》,那时候,我一个月才挣四十八块啊。你当时可以选啊,买五十六条内裤还是二十八本唐诗。”我哥淡然玄远,他是我接触的真实生活里,交过最多女朋友的人。我伸出左右手,数不过来。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磕了药一样,全国性强迫性欣快症,大家纵极想象,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够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但有心室最隐秘的角落,隐约觉得,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电影里,英雄两种表情,阳具被电击后那种二十四小时抹不去的灿烂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时内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愤,后种表情多数只用在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身上。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鬓角、络腮胡子。一部叫《追捕》的日本电影在中国红了,里面的杜丘和高仓健,大鬓角、络腮胡子,皮下肉里和我哥一样淡然玄远,我哥穿上风衣就是杜丘,穿上内裤就是高仓健。我哥这种长相,成了时尚。他当导游,吃饭不用钱,带客人去餐厅吃饭,餐厅还给我哥钱。他的钱都用在行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