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北京燕雀楼,大酒(第2/6页)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穿着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一两个厘米长短,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象茉莉有点象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堆高了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荑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象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人工雪花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笔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雀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双眼皮,腰肌发达,小腿腓肠肌茁壮,一副有担当的样子。

我想象中,看见从红星胡同、外交部街、东堂子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十一、二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一边回忆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小王姑娘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充满热情地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对第一个字尝试用刀子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姑娘看到这些字迹时因愤怒而瞪圆的眼睛以及衣服里上下起伏的胸脯,心中欢喜不尽,做鸟兽散,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棒子,老虎,鸡,虫子”,两个人两根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棒子,棒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棒子,老虎,鸡,或是虫子。规则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子,虫子啃棒子,一个克一个,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六杯,输了的人喝一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后,老板娘肥腰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粗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黑漆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性软木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黄笑话辛荑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纂儿,眼睛直直硬硬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迹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纂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内裤,我们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小白痴顾明还在学习汉语,遇上一个新词汇,不自觉地重复好些次,喝酒之后更是如此。小白痴顾明最喜欢中文里的排比句,他说英文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形式美。

十二瓶之后,我们不能发出敲碗的声音,我们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改玩“傻屄,牛屄,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后,玩的两个人从“傻屄,牛屄,你是,我是”中挑一个词汇喊出来。如果凑成“你是傻屄”,“你是牛屄”,“我是傻屄”,或是“我是牛屄”,傻屄就喝酒,牛屄的就让对方喝酒。

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