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3/8页)

她轻视哥哥底为人,轻视他底仇恶,轻视他底道德的教诲。她从哥哥房里走了出来,因痛苦而昏迷,想,她也不出嫁,也不死,她要活着等待,某一个万恶不赦的东西底下场。她不十分知道这个万恶不赦的东西是谁:哥哥,还是蒋纯祖。她在房里睡了一会,冲了出去。她走过田野:她底儿时和青春都在这里消磨。发现妹妹在跟随着她,她便走了回来。她沉默着,没有言语,没有眼泪。第二天那个科长来了,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在某一个机会里,大家把他单独地和万同华留在一起。殷勤地笑着,向万同华谈到为什幺中国底教育办不好。万同华很知道中国底教育为什幺办不好:她想到了可怜的张春田。万同华冷冷地观察了这个科长:他有三十几岁,老练、谄媚。万同华啊,她怎幺能够拿这个人和她底美丽的蒋纯祖比较!

晚上,大哥重新叫去了万同华,要她回答。

“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是处女了,这是我底面子!”野蛮的大哥说。

在这个侮辱下,万同华屹然不动:她沉默着。深夜里她打开了门,像以前多次一样,在门前徘徊。是晴朗的、温暖的春夜。一匹狗吠叫着奔到她底面前来,认出了她,就喜悦地蹦跳着,绕着她打转。万同华,从人间受到创伤,因狗底友情而流了感激的眼泪。

万同菁,披着长衫,追了出来。

“姐姐!”她可怜地喊,站在姐姐底面前。

万同华继续地徘徊着。

“姐姐,我们都不出嫁,我们到庙里去--姐姐!”万同菁可怜地说。她诚恳地愿意这样做,假如这样做能够安慰姐姐的话。

但万同华继续徘徊着。于是万同菁哭了。

“姐姐,你不理我!你看不起我,啊啊!我晓得--”“妹妹,不哭。”万同华说,走到她底前面来。“你写信给孙先生,托他告诉蒋纯祖,”她静默。“告诉他说,他叫我自由,”她用急迫的声音说,“我接受了,我也从此让他自由。”

“你自己写,我来抄,好不好?”万同菁诚恳地说。

万同菁底这种天真,使万同华猛然感到自己底孤零。万同华突然哭了,转过身子去。自从脱离蒙昧的儿童时代以来--在不幸的境遇里,这是非常的早--万同华这是第一次哭泣。她哭泣,为了她底孤零,为了她底残破的青春;她哭泣,为了她底可怕的自尊心,它阻碍了通到蒋纯祖那里去的道路--又为了那个不义的蒋纯祖,并且为了面前的这个静静的、温暖的春夜。

“我,微贱的乡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蒋纯祖!”她哭着说,走了两步,靠到树上去。

第二天晚上,万同华骄傲而简单地给了哥哥以肯定的答覆。

结婚以后,万同华随着丈夫住在县城里。她底丈夫异常地宝贵她,她也暂时地恢复了她底冷静。然而,一想到蒋纯祖,她就对目前的生活有了厌恶的、恐惧的情绪。她惧怕蒋纯祖会在妹妹结婚的时候出现--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决定不参加妹妹底婚礼。渐渐地她相信一切都过去了,她相信,命运,是不可挽回的:她底自尊心在她底心里面强烈地抬起头来。

孙松鹤来到的时候,她恰好回到妈妈这里来。在漫长的、难耐的夏日,她帮助妹妹缝制嫁衣。孙松鹤火焰一般地冲进门来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堆着未完工的枕头套、新裁的鲜艳的衣料、白布、旧的,拿来做样子的长袍和针线。看见了孙松鹤,万同华站了起来。

也许是由于孙松鹤底凶猛的样子,万同华脸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复了,在她底灰白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万同菁同样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难受地看着孙松鹤,她一点都不因他底突然的到来而惊动,虽然,到了现在,她底心里是充满了新鲜的爱情。

孙松鹤走了进来,下颌打颤,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万同华。他打颤,凶猛地盼顾。万同菁请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来幺?”他问,好像火焰,看着万同华。万同华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孙松鹤说,他还有一点事,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他说话时不看任何人,显然他嫌恶这里底一切。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万同华奔到门口,孙松鹤已经跑上了通往县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样子,孙松鹤遇到了可怕的蒋纯祖。

蒋纯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个码头,走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下乡的;孙松鹤则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这条路近些,但是需要较多的步行。蒋纯祖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动身向石桥场走来了。可以说,他是挣扎着,沿路爬来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绝早。蒋纯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烧着,被不幸的预感锤击着,愈来愈明白,支持着自己走这一段路,是什幺东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这种热望一离去,他便要倒下,并且从此不会起来了。对于这一段路,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但到达以后,他明白,那只有听候命运底判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