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2/16页)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底话说,因为别人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情,以及豪华世界底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拚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底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底母亲,因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底母亲,并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底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亲干涉她底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底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底过去,她底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底虚无。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底母亲一样的热烈。她底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积玉,绝不是因为她底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底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底忠厚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底爱人底将来:他们将携着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底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底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底母亲是她底光辉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底爱人底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底爱人底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底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底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底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于她底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底纱厂底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生,和他荣誉底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底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幺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底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拚命的,现在哭着喊:傻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