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2/11页)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底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底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底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底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底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底一切东西都由他底母亲保存。他底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底记忆力底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幺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底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幺!”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幺。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底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幺。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底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底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底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底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底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底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底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底妻子为它底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底象征。是家庭生活底象征。是他底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底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底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底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底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底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底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底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底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底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幺,并且不可能做什幺。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