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3/13页)

合唱队准备公演,蒋纯祖被担任大合唱里面的独唱,使傅钟芬懊恼而光荣。因为觉得蒋纯祖是冷酷无情的。在悲痛和骄傲中,她便对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发觉蒋纯祖是在注意着一个瘦长的、沉默的、苍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图和这个女子接近了。

这位女子每次安静地出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中,然后静悄悄地退去。蒋纯祖注意到,她所说的话,都是必需的;蒋纯祖觉得大多数人,尤其是傅钟芬时常地说着愚笨的废话,她却说着必需的话。在这个喧嚣的场合,这个女子是个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底朴素,她底穷苦的操守--显然她很贫穷--以及她底悒忧的、苍白的面孔,引起了蒋纯祖底温柔的情绪。不知为什幺,蒋纯祖认为她的生活,和这里的一切人相反,是宁静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面,蒋纯祖觉得她即将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底消失:有一个晚上她没有来,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一切都无兴趣了。第二个晚上她来了,文雅地向大家点头,走上她底位置;穿着同样的蓝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同样的短发,同样的微笑--蒋纯祖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蒋纯祖不停地想,为什幺她前一晚上没有来;究竟发生了什幺。也许是病了,也许是有朋友来找她,也许是有事情;但也许没有什幺,只是因为发觉了他,蒋纯祖底眼光,蒋纯祖想。

蒋纯祖从张正华那里知道了她叫做黄杏清,是武昌的一个小学教员,蒋纯祖后来知道,她有过一件爱情,然而那个男子离弃了她;她底父母在上海没有逃出来,她是单身在武汉。此外蒋纯祖对她便毫无所知了;然而对于爱情底奇异的想像力,这点材料是足够的了。从这一点材料,蒋纯祖构造了一个纯洁的、宁静的、丰富的世界,而在其中无尽止的耽溺。他想像那件爱情给这个女子带来了那种宁静的宿命的观念,赋予了心灵底销毁底无尽的悲伤;他想像,在那种高贵的忍从里,对于那个负心的男子,黄杏清心里是深深地埋藏着神秘的、温柔的纪念,这些纪念,在无情的时间里,好像是消磨了,但由于神秘的感动,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进去,发觉到它们已经变得更新鲜,更纯洁。好像春雨后的新的草叶,而晚秋的宁静的烟霭在它们上面庄严的覆盖着。没有力量能够消灭这些纪念,它们超越时间而长存。蒋纯祖想像,黄杏清皇为了忘却才走到音乐厅里面来;但音乐美化这些纪念,帮助它们长存。在每一个和谐的,热烈的,或宁静的,受伤的音节里,往昔的爱情呼吸着有如甜睡的婴儿。在春天的深夜里,黄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独的居所;夜里落雨了,黄杏清推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的空气扑进来,黄杏清凝视花园;无所思念,但沉醉着。蒋纯祖想像这一切,梦见这一切。蒋纯祖活泼而严肃地和任何女子交谈,但没有勇气和黄杏清交谈;在他底这个仁慈的,智慧的,纯洁的“她”之前渴望孤独的,旷野的道路;这个旷野当已不是先前的旷野,这个旷野,是为贝多芬底伟大的心灵照耀着的,一切精神界底流浪者底永劫的旷野。

他和她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当他们底眼光偶然地相遇的时候,在幸福的陶醉中,蒋纯祖觉得他们之间已说了一切;她,黄杏清,懂得这一切,因此常常回避他底眼光--蒋纯祖觉得是如此。一种特殊的拘束,在他们中间存在着。蒋纯祖觉得黄杏清常常严厉看他:这种目光使蒋纯祖腼腆而幸福。

傅钟芬底接近黄杏清底企图,并无特殊的成功。黄杏清对她安静而有礼;对于她底殷勤,常常的感谢;更常常的是避免。在热望中,傅钟芬爱她;但不久便因她底自私和无情--她觉得是这样--而可怜自己。接着便来了攻击;傅钟芬是苦恼着。

合唱公演的那天,蒋纯祖恐惧黄杏清会不来。但她来了。公演底成绩很好;蒋纯祖对自己底成就很满意。在掌声中,蒋纯祖想到,对于这一切,黄杏清底感想如何。他想像她是安静地无视着这种虚荣的。他们底眼光在台上短促地相遇,相互警戒地说明了他们中间的一切;蒋纯祖觉得台下的人群和掌声是遥远的;觉得有力量在自己身上扩张,世界是温柔而无限的。

合唱队指挥是有名的音乐家,是爱好舒适并爱好荣誉的人。蒋纯祖从他学习乐理,练习作曲:蒋纯祖希望他能够把他底小提琴借给他练习,但被拒绝;他说,提琴坏了。蒋纯祖离开了往昔,蒋纯祖是在经历着音乐,爱情,友情三者底狂热的心境;每一种都未全部获得,于是他自己创造了它们。每一种有着不同的情绪和意境,蒋纯祖用自己和谐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