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6/14页)

“你们可能帮一点忙吧,同志!我一点都不妨碍的,大家都不幸!--”

蒋纯祖未说完,那个庞大的兵士掉过头来,皱起眼睛,歪嘴,并以手指舱内。蒋纯祖感激,含泪看他。

“同志!同志!”蒋纯祖向舱内恳求地大声喊。

疲惫而阴沉的徐道明重新走了上来,未再问什幺,吩咐兵士放下跳板去。蒋纯祖移动在冷水中冻木了的脚,爬了上来,然后转身撤跳板;为表示自己殷勤,并为了防备会有另外的人跟随他上来,以致妨碍他,他转身撤了跳板。“谢谢你们!”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想到他还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想到他未曾向任何朋友说过这句话,未曾向哥哥姐姐们说过这句话,想到,在某次宴会里,蒋淑珍曾因为他底唐突无礼而啼哭--他眼里又有眼泪,同时他呈显出了一个亲爱的,有罪的微笑。但他因弯腰而眩晕,仆倒在船板上了。

醒来的时候,蒋纯祖接触到灯光,鼾声和朦胧的人影,感到温暖。他是躺在船舱底角落里,覆盖着一件大衣;他发觉这件大衣就是那个在船头上向他作那种严厉的注视的兵士的;他认识它上面的破洞。他惶惑地张望,发觉那个兵士正睡在他对面,裹在一件军毯里!暗淡的灯光照着这个兵士底平静的表情。于是,在感恩的情绪之外,加上那种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对兵士所有的敬畏的情绪,蒋纯祖站了起来,把大衣覆盖到他身上去。他注意到舱内一共睡着六个人。他发现在后舱有一双明亮的,异样的眼睛向他注视。他停住不动,畏惧地看这双眼睛。周围有恐怖的风声和浪涛声,船在颠簸。

徐道明坐在后舱,无表情地长久凝视蒋纯祖;因为他底眼光明亮,含着异样的沉思,并因为他底背后照耀着马灯底微弱的光明,蒋纯祖好久都不能认识他。徐道明显然这样坐了很久,因为他眼里的那种沉思,是显然从长久的,严肃的内心活动获得的。因此在蒋纯祖认出了他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人底身世,希望和情感--这个人显然是在思索这些--而增强了自己底敬畏。深夜里的涛声和风声使蒋纯祖觉得这个人底内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徐道明,发觉到蒋纯祖底敏锐的注意,便移开眼睛,凝视着舱棚。

徐道明,因为风向,因为必须的戒备,天黑的时候便把船驰到对江来,而泊在稠密的芦苇丛旁边。这只船是从福山装载了八吨要塞器材撤退的;奉命到马当,已在长江里颠簸了半个月。徐道明是那种无思虑地抛掷青春,过了三十岁依然无所成就无所依托的军人之一。这种军人,他们是熟悉一切豪奢放逸,而具有为他们底生涯所必需的气魄的。这种军人,是常常具有一颗被军人底豪爽与骄傲掩藏得很周密的柔弱的心灵。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满足于放逸,毫无职位的雄心,但年轻时代过去,并且遭受了突然的毁灭,他们便有了对自己底身世的顽强的思索,而堕入忧郁了。这种忧郁,是只有在军人中间能够看到。他们便对以前所踢开的职位底诱惑悔恨起来了;并且对某一位女子底爱情悔恨起来了。在上海,人们是在舞场与酒店里面穿梭,而糟蹋了一切。

于是,红楼梦里面的那种感伤主义,以前是当作放逸底点缀的,现在便刻毒地纠缠着徐道明。人们常常看到军人们底性格底多重;他们是能够同时接受各种相反的思想,而沉没到他们底人生原则里面去的。徐道明,是和彻底地认为人生虚无,而自己底身世可哀同时,精密地作着功利的打算。并不是因为觉得人生虚无才作功利的打算,而是他诚实地认为,假若功利底打算成功了,人生便不虚无。这两种哲学,是像老虎和兔子底奇特的友谊一样在此刻的徐道明心中结成了奇特的朋友,而给予一种感伤的鼓励。

战争开始的时候,徐道明,是和大半军人一样,希望献身的。但后来便有些沮丧。这沮丧不是因为战事底失利。而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工作。他没有接触到敌人,被调到昆山又被调到江阴;然后被调到福山。特别在走上这只笨重的木船后,他觉得他底精力和才能全被浪费了。

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个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样,有气魄地接受了他底新的职务。不过,因为对人生的那种觉悟,在战争底印象渐渐地淡下来的时候,在荒凉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着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顺利地到达马当,他便设法去武汉活动,那幺,三年以后,他便是上校阶级,至少是团长了。同时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这个目的达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对过去的悔恨里频频地思索着这些,认为自己现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活。他严肃地想到他个人底利益并不和民族底利益相冲突;因为在一个民族里,是总有一些人显赫,一些人微贱的,而凭着他,徐道明底精力和才能,他是应该显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