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3/12页)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于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底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后,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底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于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底钟声,后来就变成了不在什幺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底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底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幺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底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要水吗?”

蒋淑华看着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伦温柔地说。“我不会再寻找什幺另外的东西的了,淑华,我不会的!”他加上说,回答着她底眼光--他以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这个。

蒋淑华明白地在喊她,轻轻地点了头,看着姊妹们。然后她软弱下去--

姊妹们走到床前。蒋淑华悄悄地死去了。于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来,但汪卓伦无声,他伸手盖住了蒋淑华底冷了的眼睛。证明了她确实已经离去,他在大家底哭声中站起来,走进了前房。他打开帐子,看着酣睡的小孩。

“现在她去了,我们什幺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幺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底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虑怎样消磨他底剩余的生命。他懊悔财产底散失,因为假若有钱他便可以一个人带小孩到什幺一个乡间去。他记得蒋淑华底话:“我喜欢乡下。”--但现在他必须工作下去,偿还债务。在南京底普遍的扰动中,他淡漠、沉默,认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底债务和为父的债务以外再无牵联;但同时他高兴这个世界底扰动,高兴这个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兴它底彻底的毁灭。

上海战争爆发,政府颁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紧张,充满了预测和谣言。从七月到八月,人们是在怀疑中,怀疑战争是否会实现;但八月十三以后,人们就开始逃难,或准备逃难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轰炸:模范监狱、国府、和车站附近中弹,南京全城慌乱--有人往乡间走,有人往内地走。最初是少数富有的人们,然后是公务员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们。南京底人们三十年来逃亡过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孙传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战争。但他们每次都又回来了,重新弥补、缔造他们底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们是不相信仇敌底决心和他们底民族底决心的;他们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每次一样,不久就又回来,弥补创破了的,缔造毁坏了的,照旧过活下去的。他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因为在他们底生活没有改变的时候,他们底心是不会改变的;直到遥远的后来,他们底心还是没有改变,以顽强的力量,他们在异乡缔造了临时的南京生活,他们以为是临时的。凡不是自愿从南京出走,凡是被迫从南京出走的人们,是直到生命底最后,还渴念着故乡,在怀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变成无上的欢乐的。从南京出走以后,青年们是占领这个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惨澹地经营了的产业和祖坟的人们,是被剥夺了一切欢乐了。所以,在他们,这些惨澹地经营着生活的人们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这次的毁灭底巨大、持续与顽强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次的离开南京是什幺意义。半个月不到,老人们底论证,孙传芳时代底惨凄的暗影,从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扫荡无遗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动所扫荡,被爱国的情绪所扫荡,被强烈的、孤注一掷的青年们所扫荡。